运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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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第1页)

&esp;&esp;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撰,整洽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esp;&esp;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到响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舱来坐坐?”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主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川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由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读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川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

&esp;&esp;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桥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们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着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

&esp;&esp;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到夜风住,天已暗了。五更鼓已到仪征。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回头吩咐船上道:“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esp;&esp;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二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绸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发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牛王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账,急急走回去了。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才罢了,放他下去。

&esp;&esp;牛王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拢了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接着,安放行李,当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中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当丁叫了两乘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0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轿子到了门首,两人下轿走了进去,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幺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亲,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而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

&esp;&esp;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头戴方中,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绸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见过了老先生!”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求教的。昼日昼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万雪斋接诗在手,便问:“这一位令侄孙一向不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牛浦答应不出来。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岁,年幼还不曾有号。”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只见一个小厮飞跑进来禀道:“宋爷请到了。”万雪斋起身道:“玉翁,本该奉陪,因字数:6450

&esp;&esp;话说牛玉圃看见牛浦跌在水里,不成模样,叫小厮叫轿子先送他回去。牛浦到了下处,惹了一肚子的气,把嘴骨都着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寻了一双干鞋袜换了。道士来问可曾吃饭,又不好说是没有,只得说吃了,足足的饥了半天。牛玉圃在万家吃酒,直到更把天才回来,上楼又把牛浦数说了一顿,牛浦不敢回言,彼此住下。次日一天无事。

&esp;&esp;字数:6193

&esp;&esp;话说牛浦招赘在安东黄姓人家,黄家把门面一带三四间屋都与他住,他就把门口贴了一个帖,上写道:“牛布衣代做诗文。”那日早上,正在家里闲坐,只听得有人敲门,开门让了进来,原来是芜湖县的一个旧邻居。这人叫做石老鼠,是个有名的无赖,而今却也老了。牛浦见是他来,吓了一跳,只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进去取茶。浑家在屏风后张见,迎着他告诉道:“这就是去年来的你长房舅舅,今日又来了。”牛浦道:“他那里是我甚么舅舅!”接了茶出来,递与石老鼠吃。

&esp;&esp;石老鼠道:“相公,我听见你恭喜,又招了亲在这里,甚是得意。”牛浦道:“好几年不曾会见老爹,而今在那里发财?”石老鼠道:“我也只在淮北、山东各处走走。而令打从你这里过,路上盘缠用完了,特来拜望你,借几两银子用。用。你千万帮我一个衬!”牛浦道:“我虽则同老爹是个旧邻居,却从来不曾通过财帛;况且我又是客边,借这亲家住着,那里来的几两银子与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这小孩子就没良心了,想着我当初挥金如土的时节,你用了我不知多少,而今看见你在人家招了亲,留你个脸面,不好就说,你倒回出这样话来!”牛浦发了急道:“这是那里来的话!你就挥金如土,我几时看见你金子,几时看见你的土!你一个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头上钻眼——骗人’!”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说嘴!想着你小时做的些丑事,瞒的别人,可瞒的过我?况且你停妻娶妻,在那里骗了卜家女儿,在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该当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几两银子来,我就同你到安东县去讲!”牛浦跳起来道:“那个怕你!就同你到安东县去!”

&esp;&esp;当下两人揪扭出了黄家门,一直来到县门口,逼着县里两个头役,认得牛浦,慌忙上前劝住,问是甚么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时不成人的亭说:骗了卜家女儿,到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又冒名顶替,多少混帐事。牛浦道:“他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发老而无耻!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里,他冒认是我舅舅,骗饭吃。今年又凭空走来问我要银子,那有这样无情无理的事!”几个头役道:“也罢,牛相公,他这人年纪老了,虽不是亲戚,到底是你的一个旧邻居,想是真正没有盘费了。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你此时有钱也不服气拿出来给他,我们众人替你垫几百文,送他去罢。”石老鼠还要争。众头役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爷相与最好,你一个尊年人,不要过没脸面,吃了苦去!”石老鼠听见这话,方才不敢多言了,接着几百钱,谢了众人自去。

&esp;&esp;牛浦也谢了众人回家。才走得几步,只见家门口一个邻居迎着来道:“牛相公,你到这里说话。”当下拉到一个僻净巷内,告诉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谁吵?”邻居道:“你刚才出门,随即二乘轿子,一担行李,一个堂客来到,你家娘子接了进去。这堂客说他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见面,在那里同你家黄氏娘子吵的狠。娘子托我带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听了这话,就像提在冷水盆里一般,自心里明白:“自然是石老鼠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头娘子贾氏撮弄的来闹了!”也没奈何,只得硬着胆走了来家。到家门口,站住脚听一听,里面吵闹的不是贾氏娘子声音,是个浙江人。便敲门进去。和那妇人对了面,彼此不认得。黄氏道:“这便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牛奶奶问道:“你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道:“我怎不是牛布衣?但是我认不得你这位奶奶。”牛奶奶道:“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这厮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挂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谋害死了,我怎肯同你开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也最多,怎见得便是我谋害你丈夫?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么不是!我从芜湖县问到甘露庵,一路问来,说在安东。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须要还我丈夫!”当下哭喊起来,叫跟来的侄子将牛浦扭着。牛奶奶上了轿,一直喊到县前去了,正值向知县出门,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词来。当下补了词,出差拘齐了人,挂牌,字数:6168

&esp;&esp;话说鲍文卿到城北去寻人,觅孩子学戏。走到鼓楼坡上,他才上坡,遇着一个人下坡。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贴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道:“修补乐器。”鲍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会修补乐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鲍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进了茶馆坐下,拿了一壶茶来吃着。鲍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贱姓倪。”鲍文卿道,“尊府在那里?”那人道,“远哩!舍下在三牌楼。”鲍文卿道:“倪老爹,你这修补乐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鲍文卿道:“在下姓鲍,舍下住在水西门,原是梨园行业。因家里有几件乐器坏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还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长兄,你共有几件乐器?”鲍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来,还是我到你府上来修罢。也不过一两日功夫,我只扰你一顿早饭,晚里还回来家。”鲍文卿道:“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见怪。”’又道:”几时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闲,后日来罢。”当下说定了。门口挑了一担茯苓糕来,鲍文卿买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别。鲍文卿道:“后日清晨,专候老爹。”倪老爹应诺去了。鲍文卿回来和浑家说下,把乐器都揩抹净了,搬出来摆在客座里。

&esp;&esp;到那日清晨,倪老爹来了,吃过茶点心,拿这乐器修补。修了一回,家里两个学戏的孩子捧出一顿素饭来,鲍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时候。鲍文卿出门回来,向倪老爹道:“却是怠慢老爹的紧,家里没个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约老爹去酒楼上坐坐,这乐器丢着,明日再补罢。”倪老爹道:“为甚么又要取扰?”当下两人走出来,到一个酒楼上,拣了一个僻净座头坐下。堂官过来问:“可还有客?”倪老爹道:“没有客了。你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叠着指头数道:“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长兄,我们自己人,吃个便碟罢。”鲍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卖鸭子来吃酒,再爆肉片带饭来。堂官应下去了。须臾,捧着一卖鸭子,两壶酒上来。

&esp;&esp;鲍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问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个斯文人,因甚做这修补乐器的事?”那倪老爹叹一口气道:“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一日穷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这手艺糊口,原是没奈何的事!”鲍文卿惊道:“原来老爹是学校中人,我大胆的狠了。请问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齐眉?”倪老爹道:“老妻还在。从前倒有六个小儿,而今说不得了。”鲍文卿道:“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说到此处,不觉凄然垂下泪来。鲍文卿又斟一杯酒,递与倪老爹,说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访和在下说,我或者可以替你分忧。”倪老爹道:“这话不说罢,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鲍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说。”倪老爹道:“不瞒你说,我是六个儿子,死了一个,而今只得字数:6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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