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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多事之秋(十二)坐在二堂正当间的主位上,远远听着前面衙役升堂前的动静,胤?的心里一阵不舒坦。当真是越不想什么便越来什么,明明这差使本是点了胤祉的,却被他推说古今图书集成编纂纲目正在哏节上,最终康熙便指了自己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戴名世案。看了一眼一旁坐着似闭目养神一般的赵申乔,胤?更是犯了腻味。原本赵申乔在朝堂之上还算有点贤直名声,不料为了儿子的一个魁首虚衔,文人相轻都不算,如今直接开演文人相污的戏码了。见着时辰已到,与刑部尚书齐世武、大理寺汉卿张志栋略一点首,胤?等几人由着内里鱼贯而出,升刑部大堂落座。虽然对这次的差事一万个不情愿,此刻差役既已喝了堂威,胤?也只得正襟危坐,对着堂下跪定之人,一拍惊堂木:“戴名世,你可知罪!”其实,胤?对这戴名世还是多少有些怜惜,毕竟之前年羹尧曾对他的才情赞不绝口,而今便有心点播他一二。照着胤?所想,只若是戴名世对赵申乔所参之一二款略轻的罪过痛快写了认罪折子,未必见得就过不去这道坎。赵申乔趁当口送上一封参奏,无非在于他对康熙的帝王心术参透得深。江南科考大案一出,士子们闹得太过,抬着孔圣人的像游街的事情都做下了,讥讽考官受贿的抄片更是贴得京城比比皆是,简直乱象丛生。朝廷从来就对江南文人心存忌惮,否则康熙也不会遣了曹寅等一干心腹久在江南经营。此番江南事起,有噶礼在一旁粉饰太平,康熙心内早已对这起子读书人无事起浪之举恚怒不已,便在此时以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八字弹劾戴名世,不正送给了康熙一个借题发挥的出气口?已罢官待勘,目下只是穿了一身布衣的戴名世在堂下跪着,内里仍秉着读书人的那一股子气性风骨,闻询声,不卑不亢道:“臣不知因何陷罪,王爷所问正是名世所惑。”胤?被他一呛,却也不恼,只淡淡道:“妄窃文名、恃才放荡这八个字,不算委屈你罢?”未想戴名世却动了意气,昂然道:“臣是读书人,读书但凡有的毛病,名世都有这不假,但若说是罪名,臣敢问王爷,罪自何来?”齐世武一旁听不下去,喝道:“戴名世,你是待罪之人,刑部堂上哪由得你放肆!”赵申乔只是讥诮一笑,并不言语,似乎早便料知戴名世会有此一举。这一笑,却正被胤?瞧在眼内,于是似有深意看了一眼侧席的赵申乔,又道:“你仗着自己会试折桂,殿试却只得了榜眼,便与诸狂生妄议朝廷殿试取士之道,可有?”这一问,正触戴名世心扉,他稍默一阵,望了眼上首的赵申乔,唇角微露几许嘲讽,再开口时,已是又急又促:“朝廷开科取士,乃是为着选贤任能以匡国家,便是考卷里的时文一节亦是着天下士子策议朝政,臣确有与诸生议论弊政之说,但绝非为一己之私,心怀怨怼。王爷岂可听信什么人的一家之言?!”胤?听他语锋直指赵申乔,内里虽是赞了他一句丈夫之气,面上却还是肃然,言语间也依然想再点拨他一番,便道:“堂下放肆!何来弊政之说,恩?殿试魁首之选,向来是皇上乾坤独断,也是你区区一介翰林议得的么?”戴名世一脸恬静,直视堂上胤?道:“臣向无有不恭之心。士子为国朝根基,自当参议政事,正言直谏,近死辱而远荣宠,此方真忠于君上。”胤?见他便就一副轴样儿,此刻认了死理油盐不进,便蹙了眉头,再欲开口,一旁赵申乔已缓缓道:“你方才倒是说得义正词严,只不知你效得是哪朝,忠得可是当今皇上?”胤?闻他言中别有深意,不禁侧目,缓声道:“皇上着我三人审理此案,总宪不妨明言。”“是”赵申乔在座位上略一欠身,道:“本官且问你,你《南山集偶抄》中可有一篇《于余生说》?”戴名世似有一瞬间迟疑,终还是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认。赵申乔见状倒也不以为意,又道:“若是本官没有记错,其中可有‘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西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句子?”看着戴名世不由自主僵硬的面容,赵申乔不禁又露出之初那一丝讥诮:“你在文中提及‘昭烈之在蜀,帝?之在崖州’,这存得是什么心思?再有‘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你难道不是在影射当今?又如‘不久而已荡为清风’,这清风两字何指?‘故家旧臣、遗民父老’‘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之句,你是哪朝的遗民父老,又要为哪个孤忠效死!”赵申乔稍稍一顿,观戴名世渐渐苍白的面孔,脸上讥诮之色更浓,接着道:“你既如此留恋前明,如今又参与科举,拿着本朝的俸禄,却散布此等狂悖大逆之言,这便是你的正言,便是你的远荣宠,便是你的忠于君上不成?”这一席话说得甚为诛心,也正是一举击在了戴名世的软肋之上。戴名世半生蹉跎,而立之年尚可因“悠悠斯世,无可与语”,逢授知县而不就,可到了知天命的岁数,终还是抵不住金榜题名之惑,点榜眼而授翰林,面上虽是光鲜,可心内深处却始终觉得自己是贪图富贵而至晚节不保,当下面色更是青红相接,难堪之极。及至此时,齐世武,张志栋也是面上沉了。之前两人对《南山集》亦只是匆匆读了一番,原不过以为这是个狂生发发牢骚而已,眼下赵申乔抛出的却是形同悖逆的族诛大罪,忆及顺治朝及本朝早年文字之事,牵涉之广,量刑之重,怕是稍有不慎,主审也得吃挂落。此间众人,雍亲王是皇阿哥,自然不会因此得咎,赵申乔又是主诉,有功无过,自己二人可就难说了。事到如今,连得胤?也是暗自叹了口气,怕是他再想维护戴名世亦是不成,反是给自己招祸了,稍一思量,便道:“此事牵涉重大,本王着意隔日再审。”于几人稍一眼神交会,一拍惊堂木,“退堂!”正文意动为着戴名世一案,胤?连日来扰极了精神,待写好奏片,太和斋中已是透入晚色了。打座上起身,胤?舒展了一下胳膊,又从苏培盛手里接过热茶润了一口,随意搭了件外袍,便穿过书斋后头的长房延楼,往东佛堂而去。才进殿门,就听得暖阁里传出文觉诵读之声:“薄暮,围炉促膝,煨芋魁,说无上妙偈,剪灯阅剑侠列仙诸传,叹剑术之无传……”“好一篇《花间日课》,大和尚打哪里得来的陈扶摇(陈?子字)佳作?”胤?抬脚一进暖阁,便出言笑问道。文觉和尚本自偏坐在临窗炕上,抱本浅读,抬头见是胤?,便搁下手中卷帙,转下炕来,冲他打了个佛礼,笑道,“任是好东西都瞒不得王爷,西湖花隐翁的《花镜》六卷,本朝二十七年善成堂刻本。不过话得说前头,和尚这里可只有一部,王爷可不作兴替什么人讨要的。”闻言,胤?‘噗’地一笑,“此间哪来俗世爵命,大和尚着相了,万物皆有缘法,朝阳居士(胤祥法号)当作长叹矣。”他一面止了文觉的礼,吩咐苏培盛去置备些瓜果清茶,又盘膝坐了炕上,一面指了外间上下天光,笑答,“我哪知这般不巧撞上了,赶着这时分,可不正是来听大和尚说‘无上妙偈’的?”文觉只一笑,随之盘膝落座,“数日不见居士前来参禅,前番和尚所提圆通之义,可还未参尽呢,今日可有新证否?”胤?摇摇头,只无奈道,“整日只耽于俗务。”取下腕上檀珠手串逐一掐着,默想一阵,才缓缓道,“世尊问,以何等观如来?维摩诘言,‘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大和尚却说,‘不可以智知,亦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亦可以识识。’此言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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