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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默默收了笑意,自斟自饮了一杯,体尝着醇香之后的那一点甘苦,缓缓才道:“主子是古来英明之圣主,岂能不知噶礼之意?而主子御批,字字都为体恤你我竭心尽力做皇家犬马之微劳,也是为着祖上积下那些功德。”李煦虽然心中焦躁,于曹寅话内之意,却是一点即明:“主子知道噶礼觊觎两淮盐课的心思,却未曾留中了他的参劾…”随即面上浮起些颓然之色,道:“主子是个念旧情的,噶礼既是正黄旗勋臣之后,亦与我两一样,沾着嬷嬷的余荫。诶…。”曹寅又饮了一杯,从袖笼之中拿出一道密折,递给李煦,道:“这是我一月前递上去的晴雨折子,主子御批,你看看。”李煦双手接过,却略有迟疑,道:“这…成么?”曹寅摆了摆手,道:“与你也甚有干系,但看无妨。”李煦展开一看,却是眼角渐渐润湿了:“知道了,两淮弊情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少倾,李煦现出几分喜色,道:“主子终还是信得过咱们,仍使我等在两淮盐务上,实在是天恩浩荡。”曹寅却是想得更深了几分,稍有犹豫想说道些什么,却只在心底里一声叹息。曹寅是康熙奶兄弟,又是伴读,几十载陪王伴驾,早已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知之甚深。康熙若无所疑,何以坐视噶礼伸手盐务?御批之内,所指之弊情多端,固可指私盐泛滥,却也是当头棒喝!曹寅自问扪心无愧,可他却断不敢担保面前这位舅爷亦如是。康熙四十年前,皇太子从江宁织造、苏州织造处索要银两共计八万余,康熙下旨内务府追查,曹寅即刻便密折奏与了康熙,可李煦却是为太子讳,好生吃了一通排头方才道出了实情。其后,太子被废,李煦与八阿哥胤?、九阿哥胤?来往甚密,旁的不说,单是昆曲班子便往两位阿哥府里送了不止三四遭,用得自然都是盐课税银。此刻,曹寅见李煦望着御批越发显得欣喜的面孔,既大觉无奈,却又有些嫌恶。如今眼见着京里那头越发的热闹,李煦便打起了多结善缘多烧灶的念想,太子处,八阿哥处,两头都紧着巴结,指着将来必得有一位能念他的好儿。如今看来,李煦陷得是愈来愈深了。可康熙岂是个好相瞒的主子?江南之地,又岂是只有自己和李煦两人是他的耳目呵!单一个致仕的王鸿绪,便是曹寅知道同样有密奏之权而又与李煦有隙之人。李煦之父,曾就广东巡抚的李士祯,便是因时任左都御史的王鸿绪的参奏而遭夺职解任,虽说王鸿绪自己也是党附胤?的,可不见得就不能抽冷子给李煦上些眼药呵。曹寅自己待人高义,素有文名,加上在江宁经营已久,很得江南文人之心。翰林清流如王鸿绪、韩?、徐乾学等,或是曾与江苏巡牧一方的宋荦、施世伦,乃至虽为白身却声名远扬的方苞等,皆与其交情深厚,常把酒唱和诗文。这起子人,虽说彼此政见不同,可到得曹寅的?亭来,都是一派和煦。王鸿绪更时常以文寄于曹寅之处。可王鸿绪交好曹寅,未必就能因着李煦与曹寅有郎舅之亲,放得过李煦。李煦在苏州为太子、胤?、胤?买戏班、女孩子大张旗鼓,而王鸿绪便在娄县,相隔不过数百里而已,但凡稍有留心,哪有不知的道理?曹寅正寻思着话儿劝解李煦,不料李煦先开了口:“有桩事,好教子清知道,以免日后为难。前个月,我递了密折,参劾王鸿绪与伊兄王九龄处探听宫禁之事,无中做有,摇惑人心。”言罢,把誊抄过的密折递给了面露些许惊异的曹寅,折内写道:“臣打听得王鸿绪每云:”我京中时常有密信来,东宫目下虽然复位,圣心犹在未顶。如此妄谈,惑乱人心。臣感戴圣恩,谨遵谕旨,据闻复奏。而王鸿绪门生故旧,处处有人,即今江苏新抚臣张伯行,亦鸿绪门生,且四布有人,又善于探听。伏乞万岁将臣此折与前次臣煦亲手所书折子,同毁不存,以免祸患,则身家保全,皆出于万岁恩赐也。至于前所奏程兆鳞、范溥,其两人亦每每乱言东宫虽复,将来恐也难定,理合一并复奏以闻。”曹寅读罢,重重一跺脚,道:“你糊涂呵!王季友(王鸿绪字)的事不消说,王氏一门,圣眷犹隆,未必是你这一折便参的倒,那督抚之争,又岂是你该掺和的么?”见李煦还有些不以为然之色,饶是曹寅脾气再好,也难免沉下面孔道:“我今儿酒沉了,须得歇息,给旭东告罪了!”不顾李煦难堪之色,立时便起身离去。正文督抚之争(六)东暖阁,康熙盘坐炕上,斜倚着杌子,笑着递给胤?一本折子,道:“你也瞧瞧。这是前些日子的,噶礼这奴才有了乐子倒还能想着说与他老主子听听。今儿翻了来,又是好一通笑。”胤?侧坐了身子,双手接过,看了一遭,也不由莞尔。噶礼这折子实参原江南巡抚于准的一桩荒唐事。浙江宁波府两盗贼,假托前朝重臣之后,造得假遗书一份,称各省藏银于苏州虎丘山北一银窖之内。于准标下中军游击得悉,将事说与于准,而于准竟也信了,让游击去取银,自然是竹篮子打水。其后,苏州府内些许愚民、光棍受人挑唆,误以为布政使司得了这笔银子,因而相约以炮为号,往劫布政司库。可不想炮竟点不响,于是一哄而散。噶礼把折子写得妙趣横生,倒如同说书一般,自然引得康熙一乐。胤?笑过,内里很是感叹噶礼果有些手段。自上任伊始,噶礼便是参了道员,参藩司,继而又将矛头对牢了于准,大有不将其至死地不罢休的势头。单只明折参奏,便不是一两起儿,眼下又借这似说笑一般口吻死死再砸了于准一遭。笑了一番,正值西洋座钟敲了未时一刻,康熙便觉得有些饥了,叫顾问行传了膳,着胤?与边上伺候。不过是十几品菜,顷刻便摆上了膳桌。胤?跟前放着五绺鸡丝、炖白肉、白菜炖肉片、样丁溜葛仙米、肉片焖玉兰片几样,一色的温火炖煮,看着便没有胃口,陪着用了少许,胤?便住了箸。康熙直用了一碗梗米粥,方才住了,只还捡些素净的小口进着,一面问胤?道:“太子荐张鹏翮往两江差使时与朕说,你想得也是这个方略。你倒与朕说说,以张鹏翮钦差两江,何益?”胤?自上回被太子“裹挟”着应了张鹏翮的荐章,就一早备好了说辞,不急不徐道:“儿臣以为,益处有二。张鹏翮乃素有廉名之臣,曾任浙抚,于三十七年又督两江,对其地吏治、风土、民情颇为熟稔,此去应能访查得清明。再者,月余之后便值汛期,张鹏翮有治水之能,总河任上皇阿玛也是多有褒奖,若他从旁为噶礼参详着,能保两江水利数年安宁。”胤?自忖这番理由虽是薄了些个,又避重就轻,却也算是合情合理,不想康熙闻言,却停了箸,面上带了几分不豫之色,更重重将箸扣在架上。胤?心内一惊,再不敢坐,连忙起身听训。康熙轻哼了一声,道:“朕还道你约有些真知,没想便只是些浅见!朕最看不上汉臣之处为何,朋党习气!朕观张鹏翮现今就很有些朋党的意思。他乃陈鹏年座师,噶礼参了陈鹏年,他又焉能袖手?如今派了钦差,自会处处回护于陈。”起身自一旁又拿过一份折子,道:“这是今儿朕收到噶礼折子的御批,你且再看看。”胤?取过读了,内里却是连连称奇。又是一份噶礼参劾陈鹏年,苏松粮道,及原任布政使宜思恭三人之文。噶礼此折显是花足了功夫,处处都有“奴才亲自访得”字样,所参之事甚详,所涉之银甚细,单看此文,倒真可见噶礼诚如康熙所评,乃满洲“能臣”也。只这份挤兑人的心思和刻意劲儿,若是用于治平两江,几年之后倒还真说不准能再出一位如老于成龙一般的封疆来。可最使胤?为之腹诽的倒还不是噶礼这份奇折,却是康熙的?笔御批,折末俨然写着:“尔参就的分外严密,日后必受伤害。陈鹏年为张鹏翮之可信门生,现张鹏翮又已去审理此案,必出他事,应多加谨慎。”这般文字,直看得胤?不住的脑仁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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