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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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第1页)

&esp;&esp;万幸,她来了。他硬撑着一丝清醒,等着那人的手摸过来,不想就这空档里,他的思绪一缕一缕又散了。他等不及她,昏死过去。

&esp;&esp;等他的手被拉着摸到一个冷)硬的腹上,他听她问,是他想要的嚒?呵。真的是娃娃?她的和她的,混着二人的骨血。眼睛快被高热烤干了,干巴巴的,可他仍激动地想哭,他的壹贰贰

&esp;&esp;一口苦药灌进来,这次金花提前给他转了转脸,没再呛着。只听她跟旁边人说:“姑姑,瞧,喂进去了。就壹贰叁

&esp;&esp;福临弓着腰,用鼻子蹭蹭眼下红艳艳的唇,一点一点儿把秾唇的纹儿蹭开,唇里呼出的气息拂着她的下巴,缓缓运着身子里游丝一样的气息:“不说它,万一,朕有点什么,你好好活着。”他醒过来,好像就为了说这一句,说过这一句,他用竭了全身的力。

&esp;&esp;金花摇摇头。使劲伸手抱他,他仍浑身高热,烫着手心,唇一下一下啜着他的鼻尖儿:“我不能。”她停下,幽幽怨怨地说,“我本也不是这儿的人,在这儿除了你,我再没别人……你不能有什么。本来,我也住不惯这儿。”说着,泪又滚了满脸,“福全不足一岁,你的命,原本不该这样。”

&esp;&esp;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是不是她来,扰动了这一世。若是他像原本那样,冷着她,只跟乌云珠好呢?是不是就能活到三阿哥八岁。没有福临,她不是活不好,是活不下去。她一个现代人,过不惯宫里尊尊卑卑的日子,只因她是皇后,地位高贵,又盛宠,皇帝宠得无法无天,她才勉强活得像个人。对太后磕头,她只当是给长辈行大礼;对别人磕头,她跪不下去。一旦贬成宫妃,或者庶人,天天对着别人磕头,日子可怎么过。

&esp;&esp;“现在醒了,就是要好了。”她睁开眼,盯着他身上正在起顶的痘儿,比昨夜发起来一些,可还没到最盛处。她记不清从哪儿听来的,若是痘儿全发起来,胀地发透亮,之后就该往好处转了。眼下,骤眼看比昨夜强,可好得又有限。

&esp;&esp;万幸他醒了。这不是最大的吉兆?她扭头,没看到宝音,正想叫宝音端药过来,哪怕喝口水润润喉咙。

&esp;&esp;“做什么?”他的小声儿,几天没开口,有些哑,听着像叹息。

&esp;&esp;“我叫姑姑端药来。”她重新转过来,晶晶亮的眼睛恋恋地盯着他,“都是养精神的药,你吃了打起精神来,天花的热毒发出来就好了。”

&esp;&esp;“别叫人来,就我们俩待会儿。”他依依不舍地亲她的下巴,费力地抬眼去找她的眼睛。

&esp;&esp;“我们不是俩,我们是仨……”她说着,手抠着他肩上被她咬的疤,指头画着圈,歉意地不敢看他,“你别生我的气,拖了这么些日子才跟你说。前儿说我不是父亲的女儿,顾不上别的,我净高兴了,你不是真的表舅舅。我特别喜欢小朋友,之前一直怕亲戚生的小娃娃不健康,不敢生;不当心怀了,这阵子全是担惊受怕,也不敢跟你说。如果这个好好生出来,你带娃勤快,我们再生一个……”说着红了脸,额角顶着他的肩窝,揉了揉,“你也喜欢小朋友吧?”

&esp;&esp;他眯着眼睛低头看她,天刚放亮,帐子里蒙蒙的柔光洒在她乌黑柔顺的头发上,淡淡桂花香的头发,小巧的耳朵红到耳朵尖儿,微微透明。看不见脸颊,侧脸也是绯色。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娇憨、羞怯。脑瓜儿里都是鬼点子跟他耍心眼儿的时候,底色也是简单直接,甚至莽撞。好在有他,他一直帮她兜着挡着,她的疏漏他帮她补窟窿,她的错处他拦着不让罚她。甚至不由自主纵着她,别人都是“奴才”,独她是她,对着她的他是“你”,最尊贵也就是个“您”。他一下顾不到,她就吃亏。吃不上,穿不暖,刚她絮絮叨叨说她短了吃的、被抢了衣裳首饰,气得他喘不上气。

&esp;&esp;他张了张嘴:“喜欢。”他自然喜欢,心心念念,早知道她也这么想要他们的小娃娃,他之前何必伤神。为着她不想,他甚至忍不住伤春悲秋,又疑心她心里有不可告人的缘故:明明两人那么要好,为什么她想那么多法子,非不要两人的小娃娃。可想见前儿她扑到阿桂怀里他多难受,一颗心沉到冰水里,一直的疑心合上辙,她果真有二心嚒?

&esp;&esp;可他仍放不下她,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他就知足,而且他哪点儿比不上阿桂,他不信她过了这么长日子还惦记阿桂。他照旧各种惦念她,她人不在他身边,她一颦一笑照旧在他心里。他忍着难受让皇额娘罚她,极限就是一夜,而且她受圈禁他心里更堵着不好受。

&esp;&esp;等他病了,挪到废园里,俨然“废帝”,后宫那么多人,乌压压站一殿的嫔妃,没有一个人来。独她来救他。他对她还有什么疑心。他最难受往后不能护着她。他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嚒,今儿早上这一醒,大约是人之将死的“回光返照”,浑身又疼又痒,太疼太痒,他几乎失去知觉。

&esp;&esp;刚那句“喜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声儿。他想陪她,想抱他们的小娃娃,过八月节的时候,一家三口四口五口六口都穿明黄,几个孩子吵得他俩皱眉,团团坐在桂花旁赏月。

&esp;&esp;可他大约不能了,他看到她抬起脸,红扑扑的脸,好看的桃花眼里还有浅浅的波。

&esp;&esp;金花说“再生”,自己忍不住地羞,热辣辣的红耳朵竖着听他说什么,结果等了半晌,只听他呼口气。她抬眼看他,他也正满眼憧憬目不交睫盯着自己,可不过一瞬,他眼睛暗下去,黑漆漆的瞳仁失了焦,他箍着她的腰的手松了,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福临,福临。”他刚捞她那一下,同往常一模一样,抱她像抱个猫儿那么容易。只是,她现在娇贵,他手上的力也和软,柔柔把她捞在怀里。

&esp;&esp;现在他松了手,她想起来,他不是因为她娇贵才柔,他没劲儿。他身上的高热就没退过,就算灌了药,她依旧想不出他怎么从牙关都扣死了的昏迷里醒过来,跟她说这几句话。他大约是怕她做傻事,专门告诉她,他知道了他们的小娃娃,而且,无论如何,他想叫她活着;又或者“回光返照”,人之将死,全身的精气神聚拢至一时一处,让人能醒着跟亲人团聚,交代后事,了未了的心愿。

&esp;&esp;她盯着他灰败的脸,颤着手摸他的眉毛,黑漆漆,她又摸自己的,也是一条浓眉。她想,小娃娃大约也要遗传这样的眉毛,浓重的墨色,蜡笔小新。她想着,不知怎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尖尖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滴泪,哭多了,眼睛疼。刚还打算着要看他表现,再生一个,他怎么突然,两人明明还没说几句话……她总算明白“泣血”是怎么回事,一边哭,一边觉得精气神儿都往外泄,仿佛流的不是眼泪,是血。她伸手摸了下脸,递到眼前看,不是红的。可她就是觉得身上不知哪里一个大洞,汩汩往外冒血。

&esp;&esp;肚子里这块肉当药还医不了他嚒?她抓着他的手往小肚子上摸:“你能听见嚒?我不着急。”手贴着他的手揉一揉,“我们不着急,你再歇歇,晚点儿起来也行。等姑姑熬药,我突然想起来佟妃还喝过独参汤,今儿让姑姑也给你熬一碗。一会儿端来,你一定喝。”

&esp;&esp;他现在出的气儿多,进的气儿少,印堂发黑,身上的痘儿待发不发。她只穿着贴身衣裳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唤:“姑姑,早上的药煎了么?有没有膳?给万岁预备着。”

&esp;&esp;宝音应声从殿外开门进来,一眼看到皇后白胖的脚,踩在凉地上,顾不得别的:“娘娘,你更得多保重。”把皇后扶到床边,帮她穿衣裳,听皇后问:“姑姑,你看他好些了嚒?早上他还跟我说了几句话儿。孩子的事儿,他都知道了。”

&esp;&esp;宝音手上忙着,看了眼床上躺的皇帝,脸色灰白,双目紧闭,看不到进的气儿,只见出的气儿。说不上比昨夜好些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曾醒过的。于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呆呆垂着头,自言自语:“要是他没跟我好,是不是就不是今时这情境下,遇这个劫?他当表舅舅挺好,或者当个好朋友也挺好。长得这么高大英俊,天天见面,只当是眼睛吃好吃的,别谈情,协议夫妻。是不是我没绷住,爱上他,反而害了他?”

&esp;&esp;宝音正给皇后梳头,听有人在窗外跺了跺脚,说:“不错,正是你害了他。”是苏墨尔的声音。昨夜在慈宁宫没见她,今儿她一早来了。皇后仍呆呆的,茫然看了眼宝音:“真是我害了他?”

&esp;&esp;过会儿听苏墨尔的声音在正殿响起:“皇后跟老奴去慈宁宫听旨。”

&esp;&esp;宝音仍淡定给皇后梳头,说:“娘娘,不能胡思乱想,万岁爷这症正是紧要处,他这儿,除了娘娘,再没别人能做主。太后是亲额娘,可她心思还要花在前朝和大清的皇位上,睿亲王府这儿顾不到也是有的。”宝音想了想,怕皇后犯糊涂,凑到皇后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娘娘的身子,可禁不住折腾,这趟慈宁宫,断断不能去。若肚儿怀的是个阿哥,就是嫡子,势必搅了太后前朝的安排,所以除非不得已,连胎也要瞒着。”紧要话说完,她重新恢复了语调,淡淡说,“这时候,娘娘得担得住事儿,不能自乱阵脚。早上万岁爷又醒过,见好了,药啊水啊手巾板儿都不能断,这边娘娘的责任大着。”

&esp;&esp;梳好头,宝音细细端详,说:“可惜,首饰都没带来,素淡了些。”伸手帮皇后抻了抻袍子,说,“等万岁爷好了,姑姑给你做衣裳,穿到(生)都好看那种。”宝音怕在苏墨尔面前露了痕迹,只用口型说了个“生”,安慰地揉了揉皇后的背。

&esp;&esp;谁家的娃娃谁疼,在宝音这儿,阿拉坦琪琪格永远最重要。福临是天子,是万乘之君,是阿拉坦琪琪格的夫君,他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是总不及阿拉坦琪琪格当紧,皇后平平安安,宝音就知足。

&esp;&esp;皇后站起身,深吸口气,三魂七魄归位,扶着宝音的手,婷婷袅袅走到外间。

&esp;&esp;苏墨尔刚要开口,皇后抬抬手,冷冷的声音说:“姑姑缓缓,早起忙到现在,容本宫吃口茶。”

&esp;&esp;皇后的架势把苏墨尔唬得愣住,只能在旁边悻悻站着看皇后端着盏轻轻撇了茶沫,嘟着樱唇饮了一口。撂了茶碗,她掏帕子印印唇。才笑意盈盈盯着自己。如此好整以暇,莫非早已被太医宣了死刑的皇帝有了起色?她忍不住往梢间儿望了一眼。再看皇后,穿着一身宫女的蓝布袍子,洗得发白了,细看还起球,破衣烂衫也掩不住的好颜色;另有威势,这个野孩子,前儿的事儿都忘了,皇后之位不知还能坐几天,仍这么拿腔拿架。也是觉得她后位不保,苏墨尔才以下犯上,刚隔着窗户接皇后的话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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