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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姑姑给我洗洗头?”宝音摸到一只软软的手,小巧,柔弱无骨的,平日总是温乎乎,现在凉得像块儿冰。黑漆漆的天,两人深一脚浅一脚互相搀扶着往回走,宝音不敢看皇后,低着头说:“天凉,还是等回坤宁宫再洗。”
&esp;&esp;冷冷的手紧紧攥着宝音的腕子,央求着:“姑姑,咱们多点两个炭盆。不就不凉了?”话说完,她松了手,自顾自往前走,还说,“才一天没见他,我有点想他,怎么回事?姑姑。”她转脸朝宝音送过来个笑,“姑姑,你听过那个说法嚒?见喜欢的人要洗头……”冷冷的手又来拉宝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娇声说,“姑姑快些走,吃了膳早收拾,早去见他。”
&esp;&esp;宝音在黑暗里也能看见她的眼睛,弯弯如月,尖尖的眼角,眸子闪闪像星。摇摇欲坠。她忙上前护住她,说:“好孩子,你都听见了?别心急,那病……也有治好的。为了他,你也要把自己的身子护着,他想什么你最知道。”宝音看她仍旧笑意盈盈的,只是脸上越来越没有血色,惨白的小脸,在暮色里格外晃眼。
&esp;&esp;她还在笑,抓着宝音的手,说:“我知道。姑姑放心。只是不知道他现在住哪儿,你说静妃知道吗?一会儿去问问她。顺便求她放我出去。”
&esp;&esp;晚膳比早膳更潦草,想是宫里闹天花,人心惶惶,主子又病了,御膳房的奴才也没心思。皇后却吃得香,鼓着腮嚼饽饽,撅着厚嘴唇吃腻着油花的冷炉鸭。宝音食不下咽,吃了两口就住了手,觑着眼看皇后,她却吃个不休,据案大嚼。吃到后来,宝音拉着她的手,说:“娘娘,好孩子,夜里容易积食,这顿就这么多罢。”
&esp;&esp;皇后攥着筷子不撒手,撑着架儿去够宝音眼前的菜,说:“姑姑,别拦我,不多吃,它怎么长呢。我还能做什么……”
&esp;&esp;“姑姑给你烧水,洗头。好孩子,咱们洗头。”宝音从皇后手里夺了筷子,抢到皇后身边,搂着她,像哄小娃娃一样摇她,“好孩子,醒醒。天塌下来,姑姑陪你。”
&esp;&esp;皇后双手抓住宝音的袖子,又挪到她腰上,把脸埋在宝音胸上。拱了拱,喃喃说:“姑姑,天塌不下来,他还等着我。咱们带暖色艳色的衣裳了嚒?他喜欢。”捋了捋身上这件丝棉袍子,双宫丝,一个一个的茧结,剌手。越看越不顺眼,“这件老紫色,穿着舒坦,不好看。”
&esp;&esp;静妃壹壹捌
&esp;&esp;慈宁宫里一片红。皇后看着眼熟,扶着宝音的手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是她穿越来时,周围也是这么红彤彤的一片,殷殷的,压得她喘不过气,多亏他在身边,好听的磁性声线说:“吐了吧。”
&esp;&esp;眼泪一下涌上来,她用帕子印了印眼角,凑到宝音耳边,说:“姑姑,我跟他结婚那会儿,屋子也是这么红。”说着说着哽住了,她跟他的桩桩件件,她都记着,以为来游戏人间,谁想到她斟了最浓的情,一身一心,全身全心都给了他。所以刚刚被静妃趁火打劫的那些反而不值当念叨了。
&esp;&esp;“皇额娘。”找到东暖阁,终于寻见太后,胳膊肘支在炕桌上,颓然托着头,面孔隐在胳膊的影儿里,看不清。一身朝服,胸前还垂着一条艳红色的绸巾。皇后唤了一句急急收了声儿,阿拉坦琪琪格不是博尔济吉特家的人,太后必不想看她以皇后儿媳自居。
&esp;&esp;太后抬脸,她骤然沧桑了十岁,现了老相,眼角嘴角往下垂,脸上的八字纹越发明显,被恍恍惚惚的灯光一打,刀裁斧刻的。皇后对上太后的眼神禁不住心里慌,太后深潭水一样的眼睛变得浑浊,以往的平静幽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洞和肮脏。太后看她时,她忙走几步到太后身前,艰难地跪下去。现代人的她,小时候过年祭祖也不愿意磕头,可是要找福临,她顾不得了。
&esp;&esp;到处都是红,厚厚的猩红地毯,她伏在地上:“太后娘娘,听说万岁爷‘见喜’,奴才想去伺候。”
&esp;&esp;太后看了眼伏在脚下的人,她倒乖,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卸了钗环,细嫩的手叩在地上,光秃秃的,不着一件金银珠翠;衣裳也换了,一身宫女的蓝布袍子,裹着寒气冻得哆哆嗦嗦,宽宽的肩窄窄的脊背。她本来丰腴,今儿这个角度俯视下去,怎么就莫名地细脚伶仃,抖得像片枯叶。又去了首饰,换上宫女的衣裳,自称奴才。不用人费事儿,她先自损自贬。
&esp;&esp;“孽障,你倒好好的。”太后皱着眉瞪了她一眼。
&esp;&esp;“奴才小时候种过痘儿。”她膝行到太后脚边,抬起莹莹如玉的小圆脸对着太后,“太后娘娘,以后奴才都听您的话,等他好了,奴才剃了头当姑子去。”
&esp;&esp;太后默着不吭声,她重新趴回地上,小声说:“他没有宫女儿,就那几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谁伺候他。”还想说几句,说不下去了,刚去求静妃放她出来,静妃幸灾乐祸,说他发高热,人事不省,浑身起团团的斑疹,病势又急又凶,京里亲贵已经在预备白事要用的各样白绸、白布、白麻、白蜡、草纸……她不知道他还要不要人伺候,她急着见他。才一天不见,她想他了。
&esp;&esp;“抬起头来。”夜里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太后这一声,震得皇后一哆嗦,慌张地抬起头,眼里的泪珠子扑簌簌连着串儿滚,金花伸手去拽太后的袍子:“太后,您让奴才去见他,我……”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肚儿里的孩儿说出来,吃不准太后想不想要她生的娃娃。
&esp;&esp;太后乜斜一眼她笼着黄气的脸,唇上是咬的牙印儿,眼角红红的,黑白分明的眸如今布满了血丝,太后莫名地心软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太后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只因着熟悉消减了对她的憎恶。本来太后轻贱她是不知出自何处的孽子,若是有名有姓人家堂堂正正生的女孩儿,怎么会不明不白寄在亲王家,多半是亲王的狐朋狗友的私孩子。
&esp;&esp;想起那年多尔衮在喀喇河屯病了,自己也想去看他,为着福临,为着皇位,她终于没去……是了,这丫头分明跟那时的自己一样,没有血色的脸,失神落魄的眼睛。这丫头还惦记着伺候他,她不知道他现在用不着人伺候……那就让她去送送他罢,她屡次忤逆自己,“真爱”皇帝?那就让她去瞧瞧自己的“真爱”如今什么样子,再眼睁睁看着他油尽灯枯。
&esp;&esp;阿拉坦琪琪格的后位,福临活着时没废,等他崩了,自己也不便做主废黜。大清的皇后竟是个出身不明的“野孩子”,这样的丑事自然不能宣扬,可是不废后,福临崩了,阿拉坦琪琪格就是太后,想到以后要在后宫跟这个女人朝夕相对,太后止不住地憋屈。不如送去福临处,等龙归大海,就手处置了她,只说是一同染了天花,薨了。也可对外说她自裁殉葬,只是殉葬的女人身后的哀荣不同,太后不想让她占这便宜。
&esp;&esp;心里计较定了,太后厌恶地说:“去吧,龙驾在睿亲王府。”自从皇帝“见喜”,宫中诸人知道皇帝移驾,但唯独太后知道龙驾移至何处,所以金花把衣饰钗环都给了静妃,也只换了个出永寿宫,要知道福临在何处还要来求太后。
&esp;&esp;金花叩了头出来,迎着风,眼泪止不住地流。多尔衮的睿亲王府,自从多尔衮去世,已经荒芜多年,太后让福临去“废园”养病,大约在她心里福临已经是“废人”一个。皇后不知道,自从皇帝斑疹发起来,太后见病势凶猛,想到爱新觉罗家族被天花诅咒的命运,心里已经败下阵去,净忙着跟议政王大臣会议商议摄政的人选。太子只有二阿哥福全,三阿哥被福临抱了抱,过到病气,回去景仁宫也高烧不退。
&esp;&esp;宝音扶着皇后,掏帕子给她擦泪:“好孩子,冷不冷。”金花身上穿的是静妃的宫女扔给她的一身宫女的蓝布袍子,薄薄的一层夹棉,一阵风就能吹透。花盆底儿踩在冻得冷硬的青石板上“咯咯”作响,金花缩了缩脖子,脚下却没停,说:“姑姑,今冬出奇地不怕冷,这会儿就是浑身寒浸浸的。”
&esp;&esp;怎么会不冷,十一月底的京城,将下雪了,风跟刀子似的,吹在脸上生疼。可金花顾不得,从慈宁宫到睿亲王府要横穿皇城,从圈禁时起,太后就不准她传舆,她心急,身子却急不得,穿着花盆底儿走不快,还要护着这个肚子。一阵风猛吹过来,她两手叠着捂上肚子身前,再转过身,宝音也搂上她,替她挡着风,问:“快到了吧?”
&esp;&esp;睿亲王府,后来改成普度寺。金花在循着记忆往普度寺的方向一气走,低头笑,若不是从小在北京长大,故宫博物院年卡用户,穿越后连路也找不到。还盘算着穿得寒碜,仍要拿出皇后的气势,太后也没给她个信物,等到了睿亲王府,她怎么说服那些奴才放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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