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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流苏低了头,轻轻的抚摸着喑哑琴,知道他悄然走开了。而他的漫然的吟唱也渐渐远去。“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歌声是嘶哑的,零零落落几不成调。玉流苏听出来,这又是半阙《金缕曲》。三 悲中吟飘灯阁被查封,至今已有一个月了。在班主曹媚娘看来,这一个月过得无比的漫长。她派人望成府里送帖子,如泥牛入海。她每天在空荡荡的戏台上踱来踱去,渐渐烦躁不安。终于有一天她冲到后台去,挑了一身颜色衣裳,又涂脂抹粉梳了个时新的髻子。唤小厮驾了车自己上成府去了。去了一天,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门里,红着眼谁也不理。过了几天,好点了,又去。来来往往几趟,依然没见飘灯阁有解禁的风声。曹媚娘对人只说,事体太大,慢慢来。话虽如此,班子里已经有人渐渐的离去了。曹媚娘气得直骂,有日飘灯阁再红火起来,他们想回来递手巾把子都没门儿!玉流苏只作不见,自家也没有半点想挪窝的样子。这一点让班里旁的人看了踏实,曹媚娘多少有点感激,对她益发的和气恭敬。玉流苏笑道:“妈妈不必如此。当初若不是妈妈您抬举,流苏哪有今日风光。”曹媚娘叹道:“人都似你着般念旧,我也不必伤心了。”玉流苏闻言心动。玉流苏不是瞎子,飘灯阁是什么地方。以她的技艺声名,找一个正经的戏班子跳槽是再容易不过。可是她这些年也就混了下来。一来固然是为了接近仇人,二来也是因为曹媚娘于她有恩。当初卖在夺翠楼,她大病初愈,终于咬牙应承,梳妆了出来见客,那天晚上在一堆烂醉的伧父大佬中间,心如死灰的弹着喑哑琴。忽然进来一个中年美妇,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当场给夺翠楼老鸨付了三倍的身价,带走了。这曹媚娘也是京城风月场中大有脸面的主儿,摸爬滚打多少年,手段气魄,十个男人也赶不上。南城这些鸨儿妈妈,无人敢对她说个“不”字。玉流苏大惑不解时,曹媚娘就说,喜欢你弹得一手好琴,我新招了个戏班子,若有你这么一位琴师,必然不同凡响。进戏班子,哪怕是飘灯阁这样的,也远远好过卖身为妓。玉流苏几有超生之感。为着这个,怎么也不好意思装作忘记了曹媚娘的襄助。再说,玉流苏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这一个月里她马不停蹄的跑了不少地方。何况有些听琴的老主顾那里,还要去应酬,比如说有上好杏仁茶奉客的李老御史府上。这天晚上,玉流苏从李府回来,时候尚早。她洗了脸把自己关在屋里,慢慢盘算。只要能够拿到罪证,李老御史愿拼将一把老骨头,在朝堂上扳倒他。玉流苏说了她的打算,既然雇杀手不成,只有自己冒险深入虎穴了。老御史皱了眉,说我这里尚有积蓄,不妨请青龙帮三位长老出山,再试一回。玉流苏断然拒绝。她是不忍,不忍让青龙帮再受重创是一着;更不忍的是,老御史府中的清寒与当初苏家不相上下,为了行刺,这些年已经零零碎碎帮了她不少,所谓尚有积蓄,指的怕是他的棺材钱了。李老御史摇摇头,又说苏小姐,你又有什么机会能够接近成令海。玉流苏道,凭我的琴。李老御史叹道,凭你的琴只怕近不了他的。从前飘灯阁的戏班子有机会到他府里去唱戏,你也只能在后台拉拉胡琴,近身不得。何况现在你们不唱戏了。成令海又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不可能单独请一个琴师上府里去弹什么高山流水,什么金缕曲。他没有再往下说,不忍心。那个老车夫却毫不顾忌的开口了,成令海老太监,却是色中饿鬼一个。苏小姐若舍得牺牲色相,机会到是有的。老车夫名叫孙尹,不是常人。实为李老御史几十年的心腹手下,据说武功谋略佼佼不凡。李老御史有些痛心疾首。其实他和死去的苏靖梅并无多少交情。同朝为官多年,人品彼此仰慕,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苏靖梅冒死弹劾大太监成令海的时候,李泽坚没有站出来。人都有懦弱的一面,他想他已经老了,早不复年轻人的耿耿气概。苏靖梅血染菜市口之后半年,李泽坚心里是悲愤,却也是懊恼。李泽坚就辞了官。不愿意忍受是非颠倒的世界,躲起来总是可以的。每当他想起苏靖梅的惨死,直到这个弹琴的女子找上门来,他被她复仇的决心所震撼,宁愿倾尽余生心力,也要襄助。他想,有女如此,苏靖梅泉下亦可无憾。难道他竟要劝她失身于那个禽兽不如的老贼?“不可,绝不可。”老御史摆着手。玉流苏便告辞了,心里渐渐拿定了主意。李老御史一发的不安:“苏小姐,你定要答应我,再有动作之前,一定要告知老夫。”回来的路上,照例是孙尹送她。路过快活坊赌局的时候,玉流苏请孙尹停了一回,犹豫着望里面瞧了瞧。张化冰似乎不在。玉流苏暗暗苦笑。都说过了再不敢麻烦他,还有什么好看的。孙尹底着头,忽然低声道:“玉师傅,你雇佣青龙的人,已经失手三次,难道你没有想过,有人在出卖你?”玉流苏道:“青龙那一边,应该是很可靠的。其余……我实在想不出是谁。”“真的么?”孙尹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暗中一闪。玉流苏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一直带到了飘灯阁她自己的房间里。玉流苏一边自己拨着灯芯儿,一边揣摩着孙尹的意思。此人说得不错。再要下手之前,必定要找出消息泄露的源头。可是,究竟是哪里呢?“玉师傅啊——这么晚了还不睡?吃点宵夜罢。”曹媚娘蹬着门槛儿,手里托了一碟儿桂花糕。玉流苏笑着接了:“妈妈这样费心。”“尝尝!”玉流苏两根指头拈起一片桂花糕,抿了一下,绵软清甜。“不错是吧?”曹媚娘问。“不错,倒象是含了一口鲜桂花似的。不是宜和斋做的吧?”玉流苏道。曹媚娘抿嘴儿笑道:“这可是宫里的东西。”玉流苏一滞,桂花糕忽然变成了一张棉纸,涩涩的糊在嘴里。“是我们的爷成公公,特意赏给你的。”来得这么快。“我今儿跑了一趟北极阁的成府,见着了成公公。说起咱们戏班子的事情,他老人家也风闻你的名声,说有这样出色的琴师,戏班子倒不开张,怪是可惜,不如明天重新唱起来罢。成公公夸你端庄老成,特特赏了点心。流苏,过几日是他老人家的寿辰,去成府里磕头谢恩吧。”“不去。”很本能的,玉流苏反驳道。“不去?”曹媚娘的脸顿时撂了下来。玉流苏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事到临头,却无论如何不能够。她不再说话,尖尖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里面。“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曹媚娘甩门出去。桂花糕被风吹了一夜,干成了硬硬的纸片儿。曹媚娘在楼下摔门跺脚,指桑骂槐。玉流苏只作未听见。她坐在妆台前,慢慢勾着长眉。她的眉生得不好,淡而且细,却高高的挑到两个太阳下面。螺子钿用完了,玉流苏拉开抽屉,看看还有没有剩的。抽屉有点深,一只不用的粉盒跌了出来,里面竟然有一张字条。玉流苏一惊。字是用画眉的螺子钿写的,歪歪斜斜,文理不通,可是玉流苏看懂了。“小蕙,小蕙……”她紧紧捏着那张纸,长指甲。写字的人已成了荒郊野外乱葬岗子里的腐骨,她甚至不曾去为她收过尸首。小蕙原来已经从王骞那里知道,她是什么人。这是王骞和谭小蕙临终前,给她的最后警告。如此重要的警告,她却发现得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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