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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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微微瞟了一眼傅侗文。“那晚酒上头,作了这不成样的句子,”傅侗文也瞧她:“醒了再看,很不成体统。”明明是夸他,却不见他领情。谭庆项也来了玩性:“哦,你不喜欢那个,我们便说这个。清吟小班的一位姑娘在宴席看上侗文,挥毫蘸墨,送上四字——‘冠盖风流’。”沈奚眼前都能浮现出那画面来,苏杭女子的玉手,执笔蘸墨,一双眼盈盈望他。人是含蓄婉约的,字也是,唯有目光和心迹是直白的。“你猜,他回什么?”谭庆项问她。沈奚摇头。庆项将两指并拢作笔,龙飞凤舞,学他草书的样子:“接过笔,直接在那白墙留了字——‘一见成欢’。”人家颂他冠盖风流,他便予人家一见成欢。一见……她又瞥他……成欢。傅侗文从管家手里接过热茶,将杯盖儿取下来,在掌心里颠了颠,作势就要丢过去。谭庆项忙双臂一挡,杯盖倒没来,却被扬了一身水珠子:“你这人,也就这么点谈资,总要拿来让大家消遣。”“啰嗦。”他笑斥。沈奚因他讲过那社交场,晓得这都是假的,也不插嘴,可终究会心里酸溜溜的,平白地被谭庆项硬塞了两颗极酸的梅子,表情都不自在了。傅侗文眼风掠过了她的脸。她是面颊圆润的小鹅蛋脸,没有棱角,下颌也是柔柔的线条。像孩子的眼,黑瞳大,眼白少,可眼里总有水光,将那双眉眉心处也映得妩媚,是小小的妩媚,不成熟居多。眼下头发是编起来了。若散开来,更会将那脸盘衬得更小。她的脸有多小?下半张脸的弧度——他一掌而握。“你们聊着,我去上头见一见朋友。”傅侗文将茶杯搁下,人离开了。“他这来来去去的,在做什么?”谭庆项不解。方才走就算了,这一回来,喝了半口茶,人又走?他看茶杯,莫非这茶与别处的不同?“谁晓得呢。”沈奚心虚地回。“你方才说是去公共甲板了?下回还是叫我们陪着,放心些。”谭医生又说。“嗯,好,记得了。”她胡乱去理自己的发辫。谭庆项那女朋友听不懂他们的话,见谭庆项对沈奚眉飞色舞地说着话,一会儿又是温柔体贴,沈奚也是目光闪烁,万语千言聚心头的模样,瞧着,很不是滋味。沈奚才开口,要问谭庆项翻译书的事,那小女朋友就先偎了过去,两只手都插到他的腰带里,顺着裤腿滑下去。谭庆项被那冰凉凉的两只小手弄得,倒吸了口冷气:“这是喝茶喝醉了?”他登时将女友的手拽出来,用掌心捂着,啄对方的唇。沈奚却只能抓了本书过来,仓促翻过几页去。阿弥陀佛,非礼勿视。新的旅客登船,也有新的消息送上来。他在头等舱的休息室里,和人闲聊,说英法德的战况,说美国还在保持中立。休息间有人送了下午茶来,他喝着,听到两个日本人在说山东。目光扫过去,那两人见傅侗文听得懂日语,还以为他是日本人,笑着点头招呼。“上海人,在抵制日货,”其中一个说着,“我在想,我在那里的生意。”“我们出兵出力,在山东打德国人,德国人的利益自然该归属我们,”另一个嗤笑,“无用的,海那边是欧美,海这边都会是我们的。”傅侗文听着,却又仿佛没听到,仍旧在和身旁这位杜邦公司的股东低声聊着。那个人懂一些日语,约莫知道在说日本强占山东的事,和他用法语说:“资本的世界里,不要拘束在一国,要当作一盘生意来做。”傅侗文微笑着:“我们租出去的土地,太多了。”上海、天津、汉口、广州、青岛、大连、重庆、杭州、苏州、厦门、镇江、九江、鼓浪屿……香港、澳门……这些战争财的资本家们,是无法理解中国人的心的。租界,或是租借,都是钝刀子剜心,死不了,利刀子剁手脚,也死不了。国破山河在,人就在。可当山河也破碎了,人去何处?土地,是绝不能失去的东西。雪茄、葡萄酒、水晶杯,资本家、欲望蠢蠢的贵族妇人和小姐。这便是他在游轮上生活的另一面。傅侗文很会说情话,英、法、俄文都运用自如。他曾和谭庆项说,逢场作戏,纸醉金迷,就像他在北京城里,权色财,你总要图谋一样,才能让人去接近你。他从下午茶到晚餐都和这些人在一处,差不多到八点,人不舒服,先告辞,去了一等舱。谭庆项的女朋友在房里洗澡,他闻着满屋子香腻的脂粉气,更不适。于是,两个男人到公共甲板上去,在露天的地方坐着。难得没雨云,甲板上也有不少闲杂人。他这里,是单劈出的一块,给头等舱客人的。这个点,上头的男人们正在雪茄烟气里侃侃而谈,不会来此处。是以,只有他俩在。谭庆项这两日,也听到日本借口要对德国开战,举兵攻占了山东的消息:“我就不懂,我们为何不开战,只要我们对德宣战,山东就能理所当然地拿回来了。”“是提出要参战,被国际上驳回了,”傅侗文又去摸谭庆项的裤子口袋,摸出纸烟,倒出来一支,将自己带来的火柴盒打开,嗤地一声,划亮了,“我们中国人想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开战,却还要征求全世界的同意。”他极少自己点烟,没经验,不晓得用手围着护着那摇曳火光。海风一过,火苗灭了。剩下黑漆漆的一截火柴头,在掌心里笑话着他。“这样不是个办法,我们是一定要参战,不参战,永远也没有说话的权利,”傅侗文将它折断,扔到海里去,“庆项,十多年了。你说到哪一日,才是个头。”到哪一日,家国可安。说到这地步,谭庆项不再顺着他去抱怨。“你在这船上,还是要尽量宽心,”谭庆项说,“这几日难得好些。”傅侗文摸自己的前胸,左肩,还有左臂,都不是很对劲。又摇摇头,懒得说。看谭庆项的样子,又要啰嗦。他谈兴索然:“你去找你的女朋友,我乏了。”他也要去看自己的佳人了。八点半,傅侗文回到房间里。四下里都是暗的,唯独洗手间有光。有淡淡的一个人影子晃在玻璃上头。沈奚正在洗头发,洗手间的门被傅侗文推开时,她惊得将满是白泡沫的两手去挡着:“你快出去……”长发被白沫子堆成一团,湿漉漉的。因为怕弄湿了衣裳,她就把浴衣穿在了裙子外头,长袜脱了,光着两条腿,也光着脚。总之很狼狈。她不洗澡就不锁门,因怕他真有事,会推不开门告诉自己。同住这些日子,他从没在洗手间有亮光,又关着门时候进来过,她想不到,也料不到。白沫子下的一张笑脸窘得通红,支支吾吾地,用肩将他顶出去。后背压着,关了门。傅侗文的衬衫袖子上,沾了泡沫,立在门口,将泡沫捻在指上,一笑。隔一道门,他将把椅子拉到门外头,坐了,看着门。影影绰绰的一个女孩的轮廓,在眼前一般。沈奚拧开黄铜的水龙头,往浴缸里放着水,放了约莫十分钟的样子。这十分钟,他听着哗哗水声,半阖眼,见玻璃上她的影子,时而近,时而远。“你说句话。”她应该是在担心。“在等你。”他淡淡地回。“你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声音又传出来。“无妨。”又死不了。沈奚将毛巾打湿了,先将长发上的白沫子一点点抹下去:“我看你是真不舒服了,要谭医生来看看吗?”须臾,他才说:“等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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