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垫上布,端着碗,她一小步一小步挪着,上了二楼。到门外,意外没人守着。“三哥。”她压低声音。门被打开。竟是婉风。婉风倒不意外,笑吟吟地从她手里接过那碗,轻声埋怨:“看来这好东西,你也只舍得拿来给三爷吃了。”沈奚摸不清形势,没说话,跟着进了房。书房内,不止有婉风,还有顾义仁。顾义仁像个晚辈似的,没了平日嬉笑,规规矩矩立在傅侗文跟前。烧桂圆的味道很快弥漫开,婉风将碗放到桌上:“这是沈奚私藏的,平日不让我们碰,说是用来大考吊精神气。”傅侗文目光一偏,看那水面上浮着的蛋花:“只烧了这一碗?”沈奚惭愧:“我不晓得,他们两个也在。”顾义仁和婉风对视,笑了。傅侗文沉吟片刻,从容地将碗端起来:“你们三个,都坐。”那两人没客气,答应着,将屋子里的椅子搬过来。除了傅侗文占着的,一人一个,刚好少了一把。婉风和顾义仁自然不敢坐床,自顾自坐下,佯装无事。沈奚本就因为忽然多出两个人,局促不安,此时面对没有椅子的情况,更是纠结了,她踌躇着,是否要和婉风拼坐在一起,又怕对傅侗文显得不尊重。“我出去,搬一把椅子来。”她终于拿定主意。傅侗文不甚在意,指那张铜床:“坐床上。”沈奚仍在犹豫,可大家都等着她,也不好多扭捏,还是坐了。只是挨着边沿,不愿坐实。在这场谈话之前,沈奚还在猜测,傅侗文和婉风他们要说的是风雅笔墨。未料,却也是询问两人的课业。一问一答,两人很有规矩,沈奚也渐渐听出了一些背后的故事。这几年来美国的留洋学生,大多是考取庚子赔款奖学金,绝少部分才是家中资助。说起这个奖学金的来历,顾义仁曾唏嘘感慨过。八国联军烧杀掠夺,到最后却要中国赔钱,当时的驻美公使游说各国,要回了一些赔款。美国指定退还款要用在留美学生的身上,才有了这个奖学金,建了清华学堂,送出了公派的留学生。顾义仁说这些时,神色复杂,又是为苦读的学子庆幸,又是为曾蒙难的家国悲哀。沈奚自然猜顾义仁也是庚子赔款留学生中的一员,而婉风作风洋派,更像是家中资助。可在今晚,全被颠覆了。这两个人,一个是晚清小官家中的小姐,父亲获罪,流放边关,另一个是戊戌时变法被斩杀的志士后代。二人都是受了傅侗文的资助,被送到了这里。和她一样,没什么差别。或许唯一有差别的是,她因形势危急,索性被三爷安排了傅家的名分。可傅侗文从头到尾,又没提到沈奚的身份是掩饰,是保护。他不说,沈奚也只能保持沉默,听着那两人在感慨着受三爷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在婉风和顾义仁眼中,沈奚仍旧还是傅家的四少奶奶。婉风和顾义仁说完课业,傅侗文用手背碰面前的瓷碗。“凉了吗?”婉风问。傅侗文摇头,问沈奚:“汤匙有吗?”沈奚立刻立起身:“我去拿。”傅侗文手撑着桌子,也立起身:“坐久了,人也乏了。”于是傅侗文与她一道去厨房,沈奚端了那碗烧桂圆。婉风和顾义仁认为他们是“自家人”,不再打扰,分别回了房。灯下,沈奚给他找到汤匙,放在瓷碗里,递给他。傅侗文倚靠在干净的地方,用汤匙搅着桂圆干:“上回吃这个,未满十岁。”沈奚未料到他会和自己话家常,含含糊糊地应着:“我还是在广东的时候。”傅侗文饶有兴致,游目四顾:“傍晚你说,要吃些中国人吃的东西是什么?”他竟还记得那句话。“前些日子买了个锅,想做一品锅,你听过吗?码放好了食物,从上往下有蹄髈,鸡,还有菜。不过这里我选读过农学,菜的品种和中国不同,菜也许要挑不同的来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叹,“来这里才晓得,不管洋人中国人吃的肉都一样,牲畜也一样。”“难道你以为这里的牛会有六只脚吗?”傅侗文反问。沈奚默认了自己的傻气,接着说:“继续说那个,有留学生告诉我这叫大杂烩,他们说在家乡差不多是这么大的锅子。”沈奚两只手比划着,约莫两尺的口径。“和炒杂烩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广东菜。“不,我说的这个是水煮的,端上来水还在沸。”候在门外的少年终于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们家乡管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能放蛤蜊和鸡蛋,荤素搭配,各地不同,”说完又趁着傅侗文低头吃桂圆时,用她才能听到声音责怪,“三爷早吃过。”原来这样。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却顺着她说下去,还佯装会错意。沈奚抿了嘴角。“为何不说了?”傅侗文回望她。“三哥……”“怎么?”傅侗文偏过脸来,想听清她要说的话。可就是这个迁就她说话的姿态,将她到嘴边的话又截断了,灯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今朝酒半樽(2)此人此景,是西沉的余晖,是染满天际的火。沈奚莫名地记起,那夜他出现在烟馆时的情景。她被绑住手脚,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身边就是那个死人。身后是一条大通铺,木板挨着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烟鬼就是一个个活死人,不留缝隙地挤成一排,握着烟斗在灯火上加热,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个乞丐在捡包烟泡的纱布,佝偻着身子半爬半行而过,多一眼都不给她。官员被人唤出去不一会儿,傅侗文走入,看到她。她还记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挨打了?”这是他此生对她说的第一句。三个字,疑问句。“怎么?”傅侗文见她这模样,又问。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张床,还习惯吗?”这又是什么蹩脚的话。“还可以。”他将碗搁下,左手撑在陶质台池的边沿,手指自然地搭着,食指和中指在轻轻打着节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厅堂,他也是如此用脚打节拍。想来……是不耐烦了。傅侗文没有表露丝毫的异样,却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见她接不上话,随即又说:“我行李箱里有几本《thencet》,明日让人拿给你看。”“《柳叶刀》?”她惊讶。他怎会收集医学杂志?莫非他过去也是学医的?可又不像。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问,先作了答:“他们没和你提过,我四弟就是学医的?”“是有提过半句。”她记起来。“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他又读懂了她未说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她点头。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们上楼。”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大把时间相处,未曾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说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还有一个信封,里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除了这些,没留下半个字。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风肩挨着肩,细细看这一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巴黎街头,一个个房子彼此挨着,没有丝毫缝隙,像被人摆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着同一个狭长的屋顶。只是每个房子外用涂了不同的颜色,白色,浅咖色,深咖色,绛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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