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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相见,多少是有些赧然的。雁卿便问,“你怎么过来了?”月娘闻声,便将点心和一沓抄好的《女诫》自门缝里递进来,匆匆道,“夜里抄了些,我和姐姐字迹近似,夹在中间,应当能瞒混过去。姐姐还需要什么,和我说。放学后我带过来。”雁卿道,“没什么需要的了。你身上好了吗,就来上学?”月娘便道,“已好多了。”离上课还有些时间,月娘见四下里无人,便隔了门板跪坐下来,轻声道,“姐姐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雁卿心里便一滞,好一会儿之后她才道,“对不起……差点便连累了你。”月娘也沉寂了片刻——雁卿的闺誉也还干系到外人如何评判姊妹们的家教。她抬手将垂落下的鬓发抿到耳后,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要紧……我不怕。”明明她最怕的便是坏了闺誉,嫁不到好人家去,可昨日她确实是没有害怕的。她从不担忧被雁卿连累,也全不担忧元世孙会真对雁卿做出些什么。反倒是上元夜里,不过同太子四目相对,她便忐忑不安至今。她便又说,“姐姐要快些出来……阿婆昨日后怕得一夜没睡好。”雁卿便又心酸、懊悔,道,“你替我对阿婆说,我知错了,再也不这么做了。”加上月娘抽空闲替她抄写的,雁卿足足花了三日光景,才将一百遍女诫抄写完了。从祠堂里放出来,她不出意外的被禁足了。去东郡公门下读书之事,也变得希望渺茫。不过雁卿尚未从难过中走出来,暂时也无心力去考虑这些。这一日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收拾旧物。八九年来七哥写个她的信,她每每读完了便丢尽抽屉里,这一日全部清理出来,才知道竟有这么多。屋里纵然洁净,那信封上也难免落了浮尘,往桌上一放便腾起在晨光中。她将信一封封叠起来,那信上字迹清晰可见的由朴拙而至圆转。她不由就想,原来七哥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写一笔好字的。他也曾有青涩稚嫩的年华。他也曾在信中抱怨“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彼时她还想“还要怎么样呀”。可究竟从何时起,她所看到的七哥,就只剩从容温柔的模样了?不过这念头也只是浮掠的路过她的脑海罢了。她静静的将信叠放起来,用丝绳束好了,压进箱子里。只是搁进去后,不免略失了会儿神。门口有身影出现时,雁卿才茫然的抬起头来。是谢景言。她忽而便觉得无法面对,便又垂下头去。起身道,“三哥。”又命人上茶,道,“我这里有些乱,三哥出去等可好?”谢景言却径自进屋来,道,“在收拾东西?”雁卿道,“是。”谢景言便说,“我来帮你。”满满一屋子都杂乱搁放着东西,有些已打包好了,另一些还陈在桌面上——虽都十分精致巧妙,却大都是些拿来玩耍的小东西。谢景言也只看了几件便明白,这应当都是素日里元徵送她解闷的礼物。里头有几样是雁卿常抱着玩耍的,譬如那一对儿做成兔子模样的靠枕。他心中也滋味难分辨。雁卿没有再拒绝,只默认垂头收拾。见着谢景言,她只觉得心中灰败的情绪再度着色,总算是能品味到心中的难过了。眼睛里便又有些酸。——元徵在最后一刻反悔,他说,“我骗你的。如果你不能嫁给我,我便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他逼着雁卿在嫁给他和失去他之间做出选择。可雁卿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他,因为她已喜欢上了旁人。她不能带着对旁人的喜欢嫁给七哥。这其实也是她在开口之前就已预料到的结果,因为她身旁每一个人都告诉他,元徵和谢景言之间她只能二选一。喜欢是排他的。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她也还是会难过得透不过气。因为自记事起她就认得元徵,他是她生命里很重要的人。她最终还是只能哭着说对不起,她喜欢上了旁人。送她离开的时候元徵给她擦掉眼泪,说,“原本就没有人什么都能留下,什么都不失去。你不能太贪心。”他说,“以后不要这么轻信了啊——我不是什么好人。”回到家赵世番便告诉了她元徵原本的打算,她才知道元徵何以这么说——便如她恳求他的,他选择亲口告诉她。可她之所以上车是因为相信七哥就是七哥,他温柔骄傲,不会真的做出恶毒的事。是她先错的——她明明说过喜欢七哥,却又变了心。雁卿翻开一枚锦盒,看里头并排着的七八只簪子,略愣了会儿神,才放到一旁。转而去翻找自己的妆奁。谢景言看了一眼,那簪子根根都精美,每一枝都是名匠所做。他阿爹爱赠她阿娘发簪,他便也大略知道时兴花样,已看出里头有四五年前的样式——原来这么久之前元世孙便开始赠雁卿簪子。他也不由就道,“并未见你戴过。”雁卿便低声道,“戴过的……”因元徵总是送她簪子,她便想着头发快些长厚密了,好戴给七哥看看。可是太沉了,要将头发梳得很繁杂才能簪住,很麻烦,且又坠得头皮疼。她便不喜欢戴。可若不戴,七哥又会在意,她便每每要见七哥时,才专门戴一回。只最初那两枚桃花木簪子,轻便又好戴,她便常拿来挽发。带得多了,也就搁入妆奁,方便随手取用。她将那两枚桃花木簪翻出来,便又记起那年山樱烂漫如霞,七哥自花树下出来,接她一道去看书。这屋里几乎每一件东西,背后都有一件往事。也有一些她用得久了,早已辨不出是不是元徵所赠。想来元徵那里也是一样的。青梅竹马之间,许多事都是自然而然就融入对方的生活。收拾不尽的。可也总是要收整、割舍的。她克制着眼泪——这却并不难,这几日她持续难受着,可已不再那么轻易就哭出来——将东西一样一样搁进箱子里。谢景言已停了手。这种情形下,显然该让雁卿亲自去拾掇——她并不只是在整理旧物,亦是在整理往事和心情。他唯有在一旁陪伴她,不使她孤单罢了。临近午饭时,总算将所有东西都收纳起来了。就只剩最后一枚锦盒,雁卿放进去时谢景言听到了滚动之声,他便伸手拾起来。里头却是许多珠子。那珠子打磨得圆润,却材质不一,贵如子玉,贱如卵石。他便疑惑,“这个是?”雁卿看了一眼,便道,“打弹弓用的。”她垂着眸子,声音低低的,“……七哥不肯用粗砺的石子,我便攒了这些玩。”问之前便知道答案会令自己心塞,谢景言也只忽略过去。那珠子崭新,他便问,“打过吗?”雁卿倒是愣了一会儿,道,“没有……等攒够了,人便长大了。再一起玩弹子弓便不像话了。又都学了弓箭……”谢景言便从那锦盒里拿出牛皮筋绑的弹弓来,将石子纳上,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嗖”的松手。那石子便穿过两道门的间隙,迎着阳光飞了出去。雁卿愣了一下,不由抬头去看谢景言。谢景言便望向她的眼睛,道,“我们出去打弹弓吧。”雁卿眼睛便又一酸,道,“我被禁足了呀。”“那么我们就在门口打。”谢景言温柔的垂了眼眸,说道,“总是有办法的。”他们就在门前打弹弓,孟春的晴日阳光明媚耀眼,隔了一道门而已,已是明暗两重天。那些攒了许多年的圆珠子一颗颗射到阳光下的庭院里,有些没入草丛,有些飞过院墙,有些混入了泥土……就好像这些年的所有烦恼、过错、欢喜、悲伤全都随之远远的飞去。雁卿打着弹弓,泪水不知不觉便滚落下来。后来她就不打了。只静静的看着那些珠子映着阳光飞出去。谢景言一直将最后一颗打光,才又回过头来看她。后来他就抬手轻轻戳了她的额头。送他出门时,谢景言才又说,“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雁卿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三哥,我心里很难受。”谢景言显然是略有些失望的——可又并非在意料之外,当日元徵筹备了那么多,却什么也没做的放雁卿离开,谢景言便已明白,他对雁卿的喜欢也并不是那么浅薄的情感。他便说,“不用急着回答,等你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便好。我愿意等。”雁卿仰头便又要说什么,谢景言却又无奈的笑叹道,“也不是专门等你——陛下已调动了熊渠军,上巳节前后我便要随你三叔出征了。”雁卿的心不由就提起来,道,“……去多久?那一路?是要上阵的吗?”谢景言眸光漆黑温柔,他不答,只轻声道,“不要担忧,会平安回来的。”谢家终于也向燕国公府上正式提亲了。林夫人只问谢景言,“那日的事虽未传扬出去,家里也只说是出城看晚霞——可你心里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谢景言道,“是。”“就算这样,你也还是想娶雁卿吗?”谢景言依旧道,“是。”林夫人便微微眯起眼睛,道,“早先不提,非等到今日——是觉着雁丫头做了这种事,我就一定会迫不及待的将她嫁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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