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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鞋底有雪,走一步,留个带水的印子。路上的艰辛,还有方才面对的所有都散了。她眼前,只有躺在床上的人。傅侗文穿着睡衣,头枕着手臂,合着眼,像不再计较今夕何夕。沈奚和他同床共枕那么久,能有感觉,他眼下人很不舒服的样子,他不舒服时,就喜欢头枕着手臂。那只手还习惯性地握成拳,是一种克制的隐忍姿势。沈奚想上前,握一握他的手腕,给他把脉。身子却像僵住了,一点都动弹不得。眼前水雾模糊的,不敢眨眼,怕眼皮一动,他人就不见了。她像回到那上百人挤在一处的车厢里,动不得。傅侗文透不过气,好似察觉到什么。他脸微微从手臂上挪开,用了力气,撑起身子来。刚才偏过身子,掀了锦被,就看到了她。天昏暗,窗外都是雪,在飘扬的雪前,昏暗光里站着的女孩子……四目相对。静的,没半点声响。他低头一笑。又费力地换了口气,低声、苦笑着说:“你这样子哭,三哥心脏受不住的。”这是在同她说笑,因为见不得那脸上的泪。来时莫徘徊(3)脸上的泪水冲下来,顺着下巴,全数流到了衣领里。人是怎么跌跌跄跄地摔到床前,偎去他怀里,她全然不知。“三哥,”她哭得透不过气,来来回回都是一句,“三哥……”这一哭就是一个小时,起初是大哭,后来成了小孩似的抽泣。哭得太用力,她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嗓子哑了,哭得眼泪止住了,人还抽抽搭搭地喘着气,趴在他腿上。寂寂地抱着他的腰,眼泪又流出来。傅侗文滚烫的手臂搂着她,要将她的人抱起来。沈奚眼睛肿得疼,怕被他看到这样肿胀的眼,执拗地抱着他的腰。他不得已,抱不动她,只好用手指摸在她脸上,替她抹眼泪:“地上凉。”见她不听话,又问:“上床好不好?”像有一把火,烤着她。沈奚被这体温惊醒,他在发烧——她胡乱挣开他的手臂,掌心压到他额头上:“你在发烧?”“不妨事。”他笑。怎会不妨事?她肩上、手臂上都冷湿着。沈奚慌忙离开他,解开纽扣,把大衣扔到了地上,再脱皮鞋。长袜丢到地上的一刹,她终于发现他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一个女孩子当着人,把长裙掀起,长袜脱下,露出光裸的小腿——她当他是病人,不觉什么,意识到他是男人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我坐了三趟火车……还有轮渡过来,又是雨,又是雪的,”沈奚仍带着浓重鼻音,小声说,“你抱着我不干净,寒气重……所以才脱衣服。”她光着腿,白皙的膝盖冻得发青,双脚踩在大衣上:“路上太脏了,至少要擦一下。”他等她说完,对外唤:“金苳。”帘子后,一个小厮仿佛凭空冒出来:“三爷?”“去准备热水,沈小姐要沐浴。”傅侗文浑浑噩噩烧了几日,人是虚脱的,说这样简短的话,气也不稳。小厮应了,即刻去准备。“他一直都在这里?刚才也在?”怎么没留意到?“一直在。”他答。像傅家的这样的人家,丫鬟小厮都是跟在近前伺候的。在别的院子里,都还有丫鬟直接睡在床脚下。傅侗文已经是家里最随性的一个,不喜这些,虽不至于有丫鬟温床暖脚,但也早习惯了小厮在套间陪住,随时照应。“那我们刚才……他不是都听到了?”她别扭着,可猜想这是规矩,也不好明说。傅侗文瞧出她的窘迫:“你不习惯的话,我让他搬到外头去。”“那也不好,”刚才来第一天,就把近身伺候的心腹遣出去,人家该怎么想?“这是你的屋子……我没什么不习惯的。”女孩子的口不应心,落在他耳中,反而像撒娇。他望着她,等她自圆其说。“反正,我又不和你睡在一处。你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安排,原样就好。”“不睡这里,是要去哪里?”他反倒是问。“这么大的院子,总有地方能睡的,”她回身,指东面,“刚才进来,我瞧见东面是有个屋子的。”院子里有这么多人,都是追随他多年的。这才是头次来,就让大家眼瞅着她直接睡到他房里,也不晓得大家要如何揣测了。总要避讳些,装装样子也是要装两日的吧?傅侗文看她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你倒是看得仔细。”“嗯……”那么大的屋子,又不用刻意看。两人被小厮打断。热水备好了,他来请沈奚去沐浴。沈奚有了借口,仓促离去。等她再回到堂屋,床上的傅侗文已服过药,睡熟了。窗外的雪下的急,没到四点,已经像要入夜。窗帘早早被掩上,只为她留了一盏灯在房里。“三爷吩咐了。姑娘不必拘束,要睡有床,要看书,自己也能找到,”小厮不太放心,“小的就在门外头,姑娘有事就叫。还有三爷的睡衣要是被汗透了,要换干净的,衣裳就在床脚,劳烦姑娘了。”“麻烦你。”她客气着。小厮笑笑,将厚帘子替她放下,人离开了。沈奚有满腹的话要说,可也不急在今日。她借着灯光,在里外套间观赏,方才进来,一心要见他,看什么都是晦暗、幽深的,眼下再看,却又大不同。没多会,困倦上涌。她撑不住了,只得轻手轻脚脱了鞋,上床。还说“要睡有床”。这里一张床,一床被,不过是又骗她和他同床共枕……她暗自腹诽,悄悄地钻进被里。这被子里的温度和他体温一样,高的骇人,沈奚用手去摸他的睡衣,还没有发汗,衣裳是干的。她看了眼柜子上的景泰蓝时钟。睡两个小时,看看他汗发出来没有,发出来了,再换睡衣。如此想着,她将手心压在他背上,安心地入了梦。……六点时,她手心被他的汗濡湿。眼没睁开,人已经迷糊糊地摸到床尾,拿了睡衣裤。她不敢掀开被子,怕招风,将床帐放下来,又抱着睡衣钻回到棉被里。一粒粒纽扣解开。沈奚先将他胳膊上的衣袖褪下来,想从他身下把压在背后的睡衣拽出来,人难免贴上他,生疏费力地将上衣给他穿好,去扭衣扣时,傅侗文的手指已经滑到她的长发里——“你醒了?”她在黑暗中问他。他手指轻绕着她的头发,不应她。“衣裳都湿透了,我给你换下来。”他一笑,还不说话。沈奚把纽扣都系上,又喃喃着说:“你靠过来点,要换裤子了。”沈奚摒弃邪念,摸上他的裤腰。……“好了,”他低声说,“我自己来。”裤腰上的细绳解了,他又笑问:“盯着我做什么?”沈奚被他取笑的面红耳赤,急忙地背过身。感觉着身后人脱掉长裤,换了新的。傅侗文系好裤腰上的丝绳。从他这里一径望下去,虽不见光,可也能依稀瞧出哪里是她裙下的小腿、脚踝和光着的脚。“为何不在上海等我?”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后肩上。两人见了数小时,这才算说起正经话。沈奚把来龙去脉说给傅侗文听,他听到电报那里,对段孟和的身世并不意外。早猜到这个人背景不俗,他本想在下船后让人暗中调查,却因为家里的束缚,没来得及做。沈奚讲到后头,他愈发沉默。她脸皮薄,有意隐瞒了“有孩子”的荒谬话。都交待完,傅侗文也没多余的话,把她说过的话又理了一遍,总觉有蹊跷。两人都静了好一会。各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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