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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晚饭霍时英也没走,倒是后来把饭桌移到花厅里,上了酒又开了一桌和老头对饮到月上中天。霍真再没派人来催霍时英,直到快夜深,老头起身弹了一弹袍子道:&ldo;好啦,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这就去吧。&rdo;霍时英缓缓起身退至中庭,和老人相对站着静默片刻,然后郑重的整领,理袖庄严的埋头跪倒:&ldo;多谢恩师!&rdo;一种悲怆和庄严的气氛在两人间流转,这一世得霍时英如此敬重之人为其祖父和焦阁老二人。老人佝偻的身影隐没在宽大的袍子里,垂目望着地上跪拜之人,眼里尽是悲悯,只有他知道,次女是个惊涛伟略之人,生的世家好,成长的也好,只是命里多了嗔,痴二字,以后前路将多是波澜坎坷,只有当她什么都经历的够了,厌了,什么时候明白了随波逐流,顺势而为以后才是她真正大放异彩的时候,只是……,只是那个时候他是看不见了。再是起身,霍时英站在当庭没有挪步,有些恋恋不舍之意,老人挥挥袍袖:&ldo;去吧。&rdo;终于转身走出,穿过回廊一脚跨出月亮门终是忍不住再是回头,老人的身影隐没在光影里,再也无法挺直的脊梁,垂暮,寂寞。他为她授课三月有余,从不教她四书五经文章策论,多是一些经史,人文,经济之类的杂书,以高龄之年却教导的认真,引导她从政治的最高角度去思考,衡量,观察,所授之学够她今后受用半生,他是一个好老师,霍时英眼中弥漫起悲伤的温情,对暮暮沧桑的老人,那掩盖在那粗暴乖张之下的温柔生出的孺慕之情眷恋不忍离去。霍时英再次弯腰深深的拜倒,豁然转身而去,老人目送着她远去高飞,她却在朦胧的夜色中短暂的迷失了片刻,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不知自己的方向究竟在何方。出了焦府,回到王府,一路进府里,没有遇见旁人,快到内宅的时候却和远远匆匆走来霍真碰到了一起,霍真远远看见她匆匆走了过来:&ldo;嘿,我正说要到外书房去等你呐,正好遇上了,走,我带你去见个人。&rdo;霍真招呼了霍时英就走,霍时英只好打起精神来跟上去问道:&ldo;谁啊?&rdo;霍真回头看她一眼也没有发现她的异状,只是道:&ldo;你还记得你在冀州的时候飞鸽传书回来让我给你找一个叫俞元皓的人吗?找着了。&rdo;霍时英的心口一痛,脚下顿住,霍真走出两步才发现,转回身来问她:&ldo;怎么了?&rdo;霍时英恍惚的问:&ldo;找到了?&rdo;霍真定下脚步,看着她道:&ldo;找到了,也亏得你说要找此人,他家原和你祖父是故交,后来因为牵扯到了一桩贪墨案,你祖父在边关没来的及施以援手,后来家里就落寞了,家眷也被发配,人也找不见了,说起来也是故人……&rdo;霍真终于发现霍时英脸色不对,停下问道:&ldo;可是有什么缘故在里面?&rdo;霍时英没有回答他,只是苦笑一下道:&ldo;你们是找不到元皓的。&rdo;霍真看着她,霍时英眼里一片黯然,他再也没有问。又往回走,出了月亮门,穿过中庭,来到外面的前厅,庭院外两人缓缓走来,霍时英站在回廊的阴影里,夏夜的穿堂风吹得她的衣衫猎猎作响,那是一对非常普通的母子,母亲已过中年,布裙荆钗,身形瘦弱,鬓间灰白,眼角唇边皱纹深刻,满面风霜但她缓步行来,步履轻慢,眉目间带有螞蟻刚毅之色,霍时英看见了她的手,那是一双常年艰苦劳作的手,瘦可见骨,皮肤干枯上有细小的伤口,但指甲里却是干干净净的,这是一个曾经受过良好的教养但又被艰辛的生活磨砺过的女人。反观那跟着她的青年,弱冠之年,虽是一身青色布衣,但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白皙的皮肤,还有那双毫无瑕疵的双手。两人走到阶下,双双向霍真弯腰行礼,母亲腰虽弯下却脊梁挺得笔直,儿子倒是把腰弯的很低,老老实实的很是恭敬样子。霍真两步走下台阶,亲手扶起二人说道:&ldo;大嫂快不必如此多礼,说起来我们两家原是故交,是我做的不好让你们受苦至今。&rdo;女子淡淡的说:&ldo;王爷不要这样说,我家本就是戴罪之身,怎敢怪罪王爷。&rdo;霍真干干的笑了两声,回头朝着阴影里的霍时英叫道:&ldo;时英,过来见过俞大嫂,你小时候也见过的。&rdo;三人皆转向霍真看着的阴影处,霍时英慢慢的走了出来,冰冻一样的面孔,缓缓的走至正面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庭院中站着的两人。女子带着儿子屈膝行礼:&ldo;见过十一郡主。&rdo;霍真一脸尴尬,霍时英冷冷的看着,她不出声,最后还是霍真伸手把两人扶了起来。两人起身女子一脸清冷,青年垂下头去,霍时英慢慢走下台阶来到青年身前,注视了他片刻开口道:&ldo;你是元皓?&rdo;青年抬头,弯腰作了一揖:&ldo;在下俞元皓。&rdo;霍时英轻飘飘的说:&ldo;元皓死了,元奎。&rdo;青年豁然抬头眼里一片惊愕,身边的女子身子晃了晃,霍时英又淡漠的道:&ldo;把你的手伸出来。&rdo;青年有些呆滞,慢慢的把手伸了出来,霍时英低头细看,果然细白无痕,唯一的一点瑕疵就是中指骨节间一点被毛笔磨出来的厚茧。霍时英望着青年问他:&ldo;你想要什么?&rdo;青年抬头,一脸羞愤的望向霍时英,霍时英冷漠的看着他道:&ldo;说吧你只有这次的机会,你要觉得受辱,回头再找我父亲也是没用,我答应你哥的事他说了不算,这是你哥哥用命换来的机会,这份屈辱你合该受着。&rdo;青年的眼中闪烁,脸上的表情几番变化最后一弯腰说道:&ldo;小生不求别的,只望脱了奴籍能参加今年的乡试。&rdo;霍时英点头:&ldo;可以,我赠你纹银二百两,若你乡试得中来年春闱之前我再给你写封信推荐你到到光禄寺卿韩大人的门下。&rdo;青年再次躬身:&ldo;多谢郡主。&rdo;霍时英从眼皮下看着他,看的青年忍不住拘谨的缩了缩脚,她清淡的说:&ldo;我看你二十年后定是一方人物。&rdo;青年抬头,霍时英又道:&ldo;因为你什么都能舍得下。&rdo;说完她转身就往里走,一眼都没看那在一旁的妇人。穿过门厅,走过夹道,再踏上长长的回廊,元皓啊,夜风里,霍时英深呼吸,压抑下心里那尖锐的疼痛和酸楚。他死了,在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里,没有人为他流一滴眼泪,艰辛的母亲,被牺牲掉的大儿子,冷漠的小儿子,能怪谁?她有什么立场去斥问他们。元皓啊,霍时英长长的呼气,呼出胸腔中的呐喊,因为他死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来得及碰触,所以他永远那么纯洁,如高岭之上的一片雪花,冰冷而干净,瞬间即逝。一滴水珠迎风而落,来不及细寻就已不见了踪迹。此后的一生霍时英再不曾见过俞家的人,二十年后,俞元奎的母亲病逝,青州太守俞元奎一路扶棺回乡安葬,守孝三年,至孝厚德被人传颂,二十年后没有人还记得俞元皓,俞元奎一生名声显赫,官场风流但最终只官拜青州太守,终生不得入京。接下来的日子沉静了下来,裕王府大门紧闭概不迎外客,霍真闭门不出,霍时英也没有出过门。连着十几日裕王府门庭萧条,但府内却也没冷清下来,霍真不见外客,但自己的儿子,女儿,女婿总是要见的,霍真共有十一个大小老婆,也正好有十一个孩子,当然不是正好一个老婆一个,除了王妃育有两子以外一共还有庶出的四男五女,除了霍时英是最小的一个外,其他的都出嫁或者分家单过去了。五个女儿三个远嫁都不在京城,唯一留在京城的嫁给了老太太娘家一个分支的表兄家,剩下的几个儿子霍真不管庶务,霍时嘉也没有亏待他们,分家的时候分出去了半个王府的田产和进项,霍时嘉还托门路给五个兄弟中三个走蒙阴的路子,都某了一个闲差,剩下两个也给他们多分了家产,有一份正经的营生。按说霍真还活着霍时嘉就分了家,有些不合大家族的规矩,但霍时嘉分的公平,族里的老人都知道他是明里暗里都是吃了亏的,所以这事也没引起什么风波。从那天宫里大宴之后,霍家在京的儿女就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拖家带口的,始终没有消停过,来了有要官的,有哭穷的,还有给别人带话的,霍真应酬了几天,人被烦的不行,伤口也反反复复的老是长不好,最后干脆带着王妃躲到西山别院避暑去了。霍真走之前也干了几件事,先是选了一个日子把月娘抬举了,当晚二更霍时英亲自把红衣盖头的月娘送出了偏院,月娘从得了消息就嚎啕大哭了一场,临出门时死死握着霍时英的手,盖头下成串的泪珠往下滚,霍时英目送她一路上轿远去,却始终找不出一句能嘱咐的话,觉得有些惆怅,也觉得就这样吧,她也算是最终有了一个自己合理的位置了,这么安慰自己的同时,心里却又始终哽咽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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