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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水清叹了一口气,把筷子往地上一掷。那枝细细的竹筷忽然反弹起来,直戳入门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声不响的倒在了地上。马水清忽然清醒过来,慌忙过去试探。回春堂的伙计断了气了。他茫然的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阁楼,愣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苟且偷生。老二说的,也许是对的。”玉流苏喝得大醉。玉楼春这样僻静的馆子,不会有人知道矜持的女琴师躲在这里,除了一斤黄酒,什么也不要。她开始头晕,扶着桌子不敢站起来,顺手又给自己灌下一杯。原不胜酒力,只觉得腹中翻滚的厉害,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店小二从门外探了一下头,看见不过是客人发酒疯,也懒得答理。玉流苏发泄一阵,嗓子就哑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声高,一声低。她想起小的时候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院落还有童年。她原是无根无本的孤儿,耿直清高的父亲,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终生所信仰的一切。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正邪,那些山穷水尽也不能够妥协半分的东西。可是这样的生存注定是孤立无援的。那间狭小的院落终年笼罩着血腥愁云。只有琴声与腊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后来出现了关于侠义的梦想。曾经以为那人,那剑,也会成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亲一般。然而很快的,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都已经被改变。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迹。怎奈沧海横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时已然相忘,不能够改变的,唯有孤独。谁共我,醉明月!玉流苏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与哀怨都倾泻出来。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躺在飘灯阁自己的帐子里,面前晃过曹媚娘银盆似的圆脸儿。“玉师傅,可是醒了。”玉流苏挣扎着起来,依然头晕目眩,脸上还敷着一块冰凉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别别——你看你这脸,肿得不能见人了。流苏,你怎的哭成这样,莫不是有心事?”“哪有。”玉流苏笑道,“我醉得难受,又呕不出来,就哭了。”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头醉了不要紧,你不知道,你这一天不回来,可把我们给吓死了。今儿一大早,成府里的总管就来了,交待我们明儿进府里去,给成公公做寿。她老人家还特特单点了你的曲子。我还担心,若是你从此不回这飘灯阁……”玉流苏揽过镜子,果然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忙扑了扑粉:“或者掩饰一下。但愿明儿不要叫成公公看出来。”曹媚娘听见这话,知道她已是应允,满意的笑笑。背过身去,变戏法似的托出一套衣裳:“流苏啊,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里面去献艺,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蓝褂子,一口钟似的。”玉流苏依言穿戴,件件合体,霎时变了一个人儿。如原来冷冷的清水里,忽然开出一朵粉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千娇百媚。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过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玉流苏此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面,没有注意到曹媚娘的脸。那张脸已然显出老态,每日的精雕细做盖不去唇角的细纹,两个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满了泪水,此时有一滴悄然漫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曹媚娘转身笑道:“玉师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玉流苏娇嗔着:“好妈妈,流苏这辈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调弄着女琴师,一边转着手里一个精巧的银酒壶,壶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罗花,似是藏人的工艺。“你不知道,这酒名唤洗尘缘,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这人世间的烦恼,未免也太多了。”玉流苏没在意,笑笑摇头。曹媚娘脸一沉,不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玉流苏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她就这样答应了曹媚娘。她要自己去刺杀成令海。而成令海的身边,是她惦记了多少年的那个人。即使拔剑四顾时,周遭所有的支持与慰藉都弃她而去,即使脉脉深心里,温暖的记忆和期待都化作飞烟,即使绝壁深渊,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弃。生命本是一场漫长朝觐,其间充满了孤独与艰辛,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玉流苏已然独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愿做那曝尸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后倒下时,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华。而这种光华,在这漆黑如铁的漫漫长途,照亮一个短暂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样一个片刻。这样她便无憾。何况,到时他必然会出场。她根本不会武功。他杀死她,应该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过,她总可以再次看见,那满天的剑光从天而降。那时她的灵魂会挣出这伤痕累累的躯壳,腾空而起。可是,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还有没有机会,问他最后一句话:莽年华,惊风雨。那支《金缕曲》,后面一半是什么?残阳如血。张化冰拖着疲惫的脚步返回南城,惊讶的发现那座破旧的祠堂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满地的断砖残瓦,倒下的房梁中间,还隐隐冒出一股股黑烟。“大哥,大哥……”他惊惶失措。没有人回答。那黑烟冒得奇怪。他跳了过去,搬开那道枯朽的房梁。下面乌黑一团,隐约是两个蜷曲的人形。一个没有腿,却抱紧了另一个身躯。张化冰几乎晕了过去。“可不要怪我们见死不就啊!”旁边一个地皮懒懒道。“是啊是啊,”另一个随声附和,“我们连水都打来了,那个残废却横在门口,说火是他放的,谁要敢救打死谁。看不出这病歪歪的小老儿,真还有俩下子。我们可不敢跟他较劲儿。过一会儿火更大了,可更没法子了。”如醍醐灌顶,他忽然清醒了,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这几个人,都是疯子罢?”有人小声道。四金缕裂十月十九这一天,京城东边的北极阁胡同被往来的车马挤得水泄不通。成府的后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从早唱到晚。曹媚娘像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成令海一个白天都没有露面,几个干儿子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指挥小太监们把一担一担的礼物挑到里面去。外面鼓乐喧天。成令海靠在书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闭着眼,重重帘幕遮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传出一阵阵沉稳节律的呼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睡着了。成令海已经四十岁了,因为面白无须,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当今皇帝宠爱这个宦官,一则是为他办事利落,说话得体,——这是不必说的;二则成令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赛雪,兼之驻颜有术,不知底里的人还道他只是个年轻童子。宫里隐隐有传,皇上对成公公别有所好,百依百顺,竟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屋子里熏着伽南香,一尊白玉如来在淡紫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窗外忽的闪过一道金光,却是女人头上烁烁的凤钗。成令海一动也不动。那女人微微叹了一声,忽然脖子上一冰,却是一个青面的侍卫,不声不响的用一只小匕首扣住了她。“是我,怎么?”曹媚娘转过脸,鼻中喷出一道冷气,轻蔑无比。那侍卫一溜烟的消失了,快的像掠过水面的一道阳光。玉流苏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成府的。轿子落在院中,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的美人儿挑帘出来,一时间喧闹的后花园渐渐安静下来。看她盈盈的登上戏台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观众行了个礼,然后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圆凳儿上,一双烟水晶似的眼睛飘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旁边立刻有人奔上来,捧上胡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这便是飘灯阁那个从不露面的女琴师,竟然在成府的堂会上亮相,一时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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