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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这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一点,窗外雪雾茫茫,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和一对洋人情侣,情侣脸挨着脸在说悄悄话,侍应生偷偷打了一个哈欠,垂着眼皮瞌睡。商细蕊随着程凤台的沉默而沉默下来,刚才双方都太热烈,一时把一世的话都说尽了,现在需要沉淀一番酝酿一番。但是沉淀的内容和戏剧无关。程凤台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心,商细蕊仿佛预感到了他的决心。一个是蓄势待发,一个是翘首以盼。二人的安静之中藏着一种骚动,使静谧流淌的时光发出悉索轻响,就像唱片开头的一段空白音,随时在等待那破空的一声。
&esp;&esp;终于,程凤台很严肃地叫他名字:“商细蕊啊……”
&esp;&esp;商细蕊应道:“哎。二爷。”
&esp;&esp;程凤台顿了顿,按灭了烟头,胳臂肘支在桌面上,沉声说:“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着你吧。”
&esp;&esp;商细蕊吃不准他的意思,愣了半晌,嚅嚅道:“二爷这是……”
&esp;&esp;程凤台说:“我知道你一定不缺人,但我一定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esp;&esp;商细蕊心跳如鼓:“二爷确实与众不同。可……您怎么忽然就……”
&esp;&esp;程凤台眼里柔情闪烁,丝丝脉脉地在勾人:“你要是杨贵妃,也得有个唐明皇;你要是虞姬,也得有个楚霸王。你现在一个人,不能算是一出戏。”
&esp;&esp;商细蕊呆呆地望着他,声音有点发抖:“二爷这是,要做我的戏台子。”
&esp;&esp;程凤台笑道:“是啊。你便在我掌心里,唱上一出吧!”说完这话,他看见商细蕊的眼睛里慢慢生起了一层泪光,他的话是恰好拿住商细蕊的心了。
&esp;&esp;“那我真怕,一辈子都跳不出二爷的五指山了。”
&esp;&esp;他们因戏生情,这一番定情的话也讲得像戏词里摘的。程凤台本来还担心今晚的表白是不是太唐突了一点,后来看到商细蕊流泪哭了,才知道商细蕊等着这么一个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esp;&esp;商细蕊低头掉了两颗眼泪。程凤台走过去,把他从位子上拉起来抱在怀里拍拍背。
&esp;&esp;商细蕊吸吸鼻子说:“二爷,容我想想。”他不知道经过蒋梦萍,他还能不能再一次真心热爱一个人。蒋梦萍伤他之深,似乎已经把他全部的心气儿神都消耗尽了。
&esp;&esp;程凤台轻声笑道:“好。你想想。我等着。等着与商老板步一回者……”
&esp;&esp;等商细蕊哭爽快了,程凤台送他回家,一路上都握着他的手,到了地方,与他耳语了一句。商细蕊点点头,依依不舍地下了车,程凤台看着他进了门才让老葛开车。老葛看两人转眼之间的那份腻歪,就全晓得了,故意把车开得慢慢的,正如程凤台留恋的心。
&esp;&esp;小来开门正看见车尾的影子,不禁皱了眉头,再看见商细蕊眼睛湿湿,鼻尖红红,眉毛嘴角挂着朦胧的醉笑,小来心中一阵呆怔,她有四年没见商细蕊这样鲜活的表情了。自从平阳事发后,商细蕊深深的受了刺激,原来那么活泼灵巧的少年,变得对一切事物都懒懒的倦倦的,话也没有过去多了,为人也较之前冷漠了。有时候脸上是笑着,心里并没有真正高兴起来,喜怒都是浮于表面,不动心扉的。仿佛经过平阳之事,商细蕊的心神就已经死了一多半。但是他今天忽然发自内心容光熠熠地笑出来,小来更觉着一种惊恐。
&esp;&esp;商细蕊没察觉,越过小来,一边解围巾一边往里走,围巾解到一半,想到这是二爷方才亲手给他戴的,手里顿了顿,脸上的笑就深了。把围巾当水袖那么一甩,鼓足一口气,在院子里当空喝道:“啊!妃子!待朕与你步一回者!!!”
&esp;&esp;商细蕊那金打银铸的好嗓子,虽是唱旦的,气势却胜于生角儿,一声喊破三十三层天,震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此时夜已经很深了,他这一下子,惊得东边孩子哭,西边狗儿叫,闹醒了方圆二里的街坊,屋檐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又不知哪个懂戏的,听见这一声,睡梦里惊坐而起,隔开重重院落捧他一个:“商老板!好哇!!!”
&esp;&esp;商细蕊朝天拱一拱手,谢座儿。
&esp;&esp;小来看着他,心想,他果然又要疯了。
&esp;&esp;商细蕊是乍喜之余,无暇他想。程凤台在回去的路上,却有些忧心忡忡,想自己可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啊。商细蕊那是什么人,卯上劲来痴狂疯癫,不依不饶,岂是可以沾身的。
&esp;&esp;北平乃至中国,千百个戏子他都碰得,唯独不该碰了商细蕊。或者花点钱碰一碰也可以,只是万万不能动了情。这世道里,不论官宦富商,还是优伶名娼,乃至为人妇的太太和闺中待嫁的小姐,仗着点财势就胡搞八搞,道德伦理只配搁在平民百姓头上,对他们而言就是个屁。看上去都是体面鲜丽的风光人物,拨开来,里面早就脏透烂透了。但是乱搞也有个乱搞的搞法,不外乎图财贪势,好色慕名这四样。只要不出这四样就不算出格儿,怎么乱都能有个收场,也算是乱中有章。假如出了这四样,像现在程凤台对商细蕊,名利色相一无所图,只是心里珍爱,那便前途未卜,吉凶难测。
&esp;&esp;程凤台想想他的姐姐姐夫,老婆小舅子,还有新认亲的表舅兄表舅嫂,他身边的这些亲朋好友,个个都与商细蕊有着千丝万缕的恩怨情仇,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麻烦就大了。
&esp;&esp;程凤台翘起二郎腿,在车里点了一根烟。北锣鼓巷到南锣鼓巷,汽车一瞬就到,他还没抽上两口,老葛就给他开了车门。
&esp;&esp;程凤台下了车,把半根残烟丢在地上,皮鞋踏上去碾灭了。反正他现在就是喜欢这个小戏子了,喜欢得寝食难安,非得握到手里捂一捂。至于以后会有什么麻烦,那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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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程二爷认真泡上戏子,自然就要有一个泡戏子的样儿。商细蕊是唱中国戏的男孩子,从小扮着戏本子里的前朝古人,周身袅袅的风流古意,很典雅,很清新,与他过去相好的那些西洋化的舞女明星之流大相径庭。但是不论男戏子女戏子,还是本地戏子外国戏子,捧起他们来大致都是一个路数。程凤台百花丛中过,对这些路数早已谙熟于心,凡是商细蕊的戏,他就订下五六个大花篮,送到清风大戏院门口左右排开,落款只写“二爷”两字。这样干了几天,商细蕊因为从来不大在乎这些排场,道了一句谢,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奋,小舅子范涟却跳脚了。
&esp;&esp;范二爷在上午十一点钟把程凤台堵在床上,早些时候知道他没醒,晚些时候这人就又不见了。程凤台现在也不去打牌了,夜夜与商细蕊细诉衷肠,促膝长谈至凌晨。那么冷的天,两人在后海那里遛弯子,冻得红鼻子红耳朵的还不肯散,还有无数的话要讲,等回到家里都是下半夜了。这会儿程凤台半醒不醒的在赖床,听见有人进了屋,以为是仆佣,哑着喉咙说:“给我绞一条热毛巾来。”
&esp;&esp;范涟坐到床沿上,面含薄怒瞪着程凤台。程凤台半天等不见动静,一睁眼看见是范涟,就把眼闭上,翻了个身,背朝着他:“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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