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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么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里如何坐得稳,看着女佣把饭桌子收拾了,便换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牵着孩子上街。一路行来,经过新开的一家中药店,认了认招牌上三个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着门槛儿问道:“你们跟坚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里面的伙计答道:“是的,是分出来的。”霓喜便跨进来,笑道:“我在你们老店里抓过药,你们送了这么一小包杏脯,倒比外头买的强。给我称一斤。”那伙计摇手道:
“那是随方赠送,预备吃了药过口的。单买杏脯,可没有这个规矩。”霓喜嗔道:“也没有看见做生意这么呆的!难道买你的杏脯,就非得买你的药?买了药给谁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医了你的病,也医不了你的命!”那伙计连腮带耳红了,道:“你这位奶奶,怎么出口伤人?”霓喜道:“上门买东西,还得冲着你赔小心不成?”
旁边一个年轻的伙计忙凑上来道:“奶奶别计较他,他久惯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还没尝过我们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药,就指明了要梅子过口。”说着,开了红木小抽屉,每样取了一把,用纸托着,送了过来。霓喜尝了,赞不绝口,道:“梅子也给我称半斤。”一头说着话,拿眼向那伙计上下打量,道:“小孩儿家,嘴头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纪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只是有点刨牙。头发生得低,脑门子上剃光了,还隐隐现出一个花尖。这霓喜是在街头买一束棉线也要跟挑担的搭讪两句的人,见了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
“崔什么?”那人笑道:“崔玉铭。”霓喜笑道:“谁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铭笑了起来道:“这位奶奶问话,就仿佛我是个小孩儿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个小孩儿,我真还不理你呢?”
那时又来了个主顾,药方子上开了高丽参,当归等十来味药,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伙计叫他七日后来取,霓喜便道:“原来你们还有蜜。让我瞧瞧。”崔玉铭走到店堂里面,揭开一只大缸的木盖,道:“真正的蜂蜜,奶奶买半斤试试?”霓喜跟过来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铭找了个小瓦罐子来道:“拿不了我给你送去。”霓喜瞅着他道:“你有七个头八个胆找到我家来!”这崔太铭用铜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凑上去嗅了一嗅道:“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充的!”
崔太铭赌气将勺子里的一个头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这是什么?”霓喜嗳哟了一声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绢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
“个把蜜蜂算得了什么?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容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就信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怄人!”当下连忙叫学徒打一脸盆水来,伺候霓喜揩净衣裳。霓喜索性在他们柜台里面一张金漆八仙桌旁边坐下,慢慢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铭攀谈,问他家乡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说个不了。
她那八岁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给他,由他自己在药店门首玩耍,却被修道院的梅腊妮师太看见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夹着大号黑洋伞,摇摇摆摆走过。吉美和她一向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摩弄她裙腰上悬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妮笑道:“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
“妈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瞥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只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着旁边的伙计,饧成一块。梅腊妮暗暗点头,自去报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平的一张黄脸,不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露出直的一条黄胸脯与横的一条肚子,脚踏二蓝花缎双脸鞋,背着手转了一圈。
众伙计一起鸦雀无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觉扫兴,拾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黄昏时候。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回来,在绸缎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两碗面来当点心。梅腊妮业已寻到店里来,如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又道:“论理,我出家人不该不知进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轻,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头人议论。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往常我们一直是相好的,让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带累了你们奶奶,我一个出家人,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砍一枝,损百技,上头怪罪下来,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问虚实,候霓喜来家,立意要寻非厮闹,一言不合,便一把采过头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发利斯在旁吓愣住了。霓喜缓过一口气来之后,自不肯善罢甘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与了下流女人,故此一来家便乌眼鸡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楼上贮藏室查点货色,伙计们随侍在旁,一个学待在灶下燃火,一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了。崔玉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罐于蜜,寻上门来,只说要寻楼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哪里去了,那学徒却不知道。他便一路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出来,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下楼去,踏在罐子滑腻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到了店堂里,却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身来,赶了出去。
霓喜在楼上观看,一个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意。侧耳听外面,却没有嚷闹的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里说笑,越发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生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原来是于寡妇,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打开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羞辱了我两回!”思想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上悬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掀开帘子,往外使劲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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