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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天恩

“什么?”惜棠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你说是谁掉进了江中?”

“大王他,”宁安的眼泪已然决堤,“雨下的太大了,太大了,大王他掉入江去了!”

噩耗被确认,惜棠一下就站不稳了。“那快去救他呀!”她紧紧抓着宁安的肩膀,几乎是撕心裂肺了,“快去把他救回来呀!”

“立时下去搜救了,”宁安的泪水滔滔不绝,“但还是来不及,雨太大,水流的太快了,大王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了……”

听完宁安如此言语,惜棠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再也分辨不清眼前的一切了,姊姊和婢女都着急的上前,嘴巴张张合合的,也许是在安慰她,但惜棠已经丝毫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了。她死死地握着着灵儿的手,只是一味地痛哭着。忽然之间,有两个旋风般的人影从殿外冲进来了,为首的人率先给了惜棠一耳光。

“都是你这个冤孽!”郭王太后痛哭流涕道,“自从你来了我家,就没什么好事发生!”

郭王太后悲伤过度,早已失去了理智,一味地上前要捶打惜棠。四下的人急急地拦住她。惜棠在一片喧闹之中,却已经感知不到任何。脸颊上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却感觉那疼痛不是自己的,毕竟心脏深处传来的痛苦实在是太强烈,太强烈了,相比之下,其他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惜棠有些记不清了。梁殿内都是一片哀声,众人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郭王太后劝回去了。长姊临走前,抚着她的手,声音颤抖着和她说了许多话,但惜棠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她只是哭啊,哭啊,哭到第二天的日头都升起来了,暖暖的阳光照进了。惜棠望着洒满阳光的殿堂,泪水又落下来了。

第二天,涌入临淮王宫的人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要见惜棠,要见王太后。他们都是封国的臣子,谢洵的臣僚。临淮王忽然遭祸了,他们都失了盘算,要惜棠与王太后拿主意。可在天灾面前,她们又能有什么主意呢?无非是先安定了众人的情绪,又躲在殿中,没日没夜地祈祷,期盼谢洵能够回来,他还这么年轻,刚刚成人没几年,怎么能这样丢下妻子与母亲,丢下偌大的临淮国不管呢!

然而五天过去了,曲江仍旧没有传来好消息。臣僚们见希望渺茫,陆陆续续的,就都离开了。每个人离开前,都不免要说一句,“可惜了我们大王,年纪轻轻的,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他们对着惜棠与王太后说,“临淮国往后可要怎么办……”

所有人唉声叹气的,都没有再说下去了。但每个人内心里都清楚,大王与王后没有儿女,若大王就这样走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临淮国?长安面上再为临淮王哀悼,也一定会第一时间废除临淮国,将它重新划为郡县。人走茶凉,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了吧!

于是每个人想到这里,在悲哀的同时,难免会对惜棠有淡淡的怨言。虽说子嗣一事,不能单看一方,但古往今来,都是惯常把责任推到女方上去的,何况谢洵如今还不在了……许多人都在想,若王后能诞下个一儿半女,或着大度些,叫大王纳上三两妾室,临淮国有了小太子,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般!

但臣子们,毕竟都是外人,叹息一番,便都离开,各自筹谋自己的前程去了,但作为临淮王亲生母亲的郭王太后,在极度悲切,极度无助的同时,对惜棠的恨意,却是越来越深了。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若不是心口提着一股气,硬逼着自己恨上一个人,要怎么有力气活下去呢?何况对于惜棠,郭王太后向来是恨的有理有由,恨的理所应当。

“我早就说过他了,”郭王太后对着女儿说,“叫他不要一味宠着他的媳妇,便当是为了子嗣,我说了多少次呀,可他是一个字都不听!你看现在,现在……”郭王太后悲泣道,“现在这样,我们要怎么办啊!”

陆胭听了,也是跟着流眼泪,却还强撑着理智,安慰着母亲。对于谢洵的离去,陆胭心中的悲伤,并不比郭王太后少。但除了对弟弟的哀痛外,更是的是对自己未来的忧虑。弟弟不在了,临淮国也就成了个空壳,她这个空有名头的仪成君,将来可该怎么办呢!早知道当年,就不该为了争一口气,和前头的郎君和离,只怕今后的日子,还比不上在邓家时……想到此处,陆胭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阿母,”尽管清楚已经希望渺茫了,但陆胭还是一遍一遍地和母亲说,“您听他们乱讲呢!怎么就知道阿弟回不来了,阿弟福大命大,一定会活着回来,好好孝顺您的,您就信女儿的吧!”

郭王太后哪里不知道女儿只是在安慰她,却也流着眼泪,连连点头,“洵儿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儿,不会就这样丢下阿母不管的,”郭王太后喃喃地重复道,“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母女俩拥抱在一起,都哭了。

或许这么大的天下,曾经有人的意愿足以感动上苍。但命运显然没有眷顾谢洵。惜棠与郭王太后的念想,最终都成了空。当谢洵的尸身被送到临淮王宫时,望着儿子被江水浸泡的辨认不清的面容,郭王太后一下就晕了过去。而惜棠,还强撑着一口气,不顾众人的劝阻,握住了谢洵冷冰冰的垂下来的手。那还是手吗?那般的死白,那般的肿胀,或许那已经不是手了,只是手原本应该存在的地方。

惜棠的泪水,在这几天,早就已经流干了,她一只手紧紧握着谢洵的手,另一只手则用力攥着与谢洵一道送过来的丝帕,今岁的除夕,她还满怀爱意的把手帕放在他的手上。那时他们都以为,快活的日子还有好久好久!可原来命运从那时起就敲响了不详的丧钟。谢洵离开她了,永远都离开她了,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和她说。他留下的和她最后一点联系,就只有手中这块残破的丝帕而已。

明明眼睛已经很疼很疼,干涩的都流不出一点眼泪了。但当想到这里,惜棠还是失声痛哭起来。灵儿跪在她旁边,死死地抱住她。她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脖颈,她们靠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

谢洵死了。但活着的人,总要把该做的事做下去。郭王太后确定了儿子不在的消息,当晚就发起了高热,连床榻都下不了了。仪成君陆胭的情况,虽然比郭王太后好一点,但她心神衰微,早已没有了理事的神智。最终能强撑着躯体,去打理谢洵身后事的,也只有惜棠了。

下人来来去去都梁殿,惜棠很麻木的,跟着他们一块忙活。在和人说起丧事的操办时,惜棠总有种魂灵出窍的感觉,仿佛还在和这些活人说话的,并不是她自己。不是说好了要和谢洵共度一生的吗?怎么他就这样不在了?或许在谢洵死了的那天,她就也跟着死了,现在活下来的,只是她混混沌沌的身体而已。

谢洵出灵那日,临淮国内一片素白。谢洵没有儿子,在前头执幡的,是惜棠临时从国内寻来的一家落魄宗室的的孩子。众人默默看着临淮王的灵枢从灵棚移出,一路往那传说中存在的往生之路行去。悲哀气氛弥漫了整个临淮国,人们不止为了谢洵悲哀,还为这仅仅存在不到十年的临淮国悲哀。想来当临淮王下葬,入土为安以后,长安国除的旨意差不多也要抵达了吧!

果不其然,在出灵当天,果然有天使匆匆从长安来。惜棠望着天使的面容,仿佛有几分熟悉,但她已经不能分出丝毫精力去想了。她垂着头,只是默默听着天使说着安慰的话。

从天使的口中听来,似乎长安城中的天子,对弟弟的突然离去,也是十分的震惊与伤悲。但惜棠听在耳中,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天子对谢洵有几分真情,惜棠心中还不清楚吗?天底下没有比他更蛮横,更不讲感情的人了。此情此景,想起天子来,惜棠本应该害怕,本应该不安。但失去谢洵巨大的悲伤之感,早已把她的一切情绪都湮没了。她实在不能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了。

“王后,”望着惜棠如同槁木般的面容,尽管与临淮王没什么私交,章羚也不由得心生悲凉。他依着长安的吩咐,没有在今日提起国除的事,而是格外劝慰了惜棠几句。见惜棠不言不语,始终默默点头,章羚长叹一声,还是离去了。

好容易应付走了天使,惜棠站于灵堂前,望着已经空荡荡的灵棚,神情恍惚地呆站了一会。走出灵堂,回去都梁殿的途中,却看见一个婢女跪于碎瓦上,脸庞通红通红,像是被极粗的竹板子一下一下打的。她全身发着抖,正在哀哀的哭泣。惜棠走过去,问,“你是何人?怎么跪在这里?”

宝珞哭声猛地一停,她抬起头,对上了惜棠不忍的脸庞,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奴婢是宝珞,在仪成君身边伺候的,”她抽抽噎噎道,“奴婢跪在这里,不想扰了王后,还望王后恕罪……”

仪成君身边伺候的?惜棠看了看宝珞的脸庞,的确有几分眼熟。她抬眼望了望四周,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仪成君所居的合宜殿旁了。她叹了口气道,“如何会冲撞了我呢,”她说,“你犯了何错,仪成君要这样惩罚你?快快起来吧,这样跪,会跪坏了身子的。”

“奴婢好好的做活,也不知哪里惹了主子不快,许是主子今日难过吧,”宝珞原本想隐瞒,但听着惜棠含着关心的声音,一下就把事实说出来了,“谢谢您的好意,但主子的惩罚,奴婢是该受的,奴婢不敢起……”

不管怎么说,都是旁人的婢女,若强要她起身,叫仪成君知道了,恐怕还会害了她,惜棠也不勉强了。“那日晚些时候,我叫人私下送些膏药于你。”望着宝珞的情形,惜棠估摸着,仪成君是不会给她伤药的。又看了眼宝珞的凄惨情形,若是没瞧见,不知情,倒也罢了,但既然见了,终究不能什么都不做,因而又道,“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寻我。我虽无能,但还是能庇护你的。”

宝珞神情惶恐的,连连点头应了。惜棠本想提议,要她来自己身边伺候,但瞧着她的脸色,估计还是有所顾忌。还是徐徐图之吧。惜棠如此想着,又关怀了宝珞几句,就离开了。

一旦从眼前的杂事脱离出去,惜棠又陷入了难以言喻的哀凉与悲哀之中。灵儿的声声劝慰,也不能叫她从苦海中抽离。“再让我伤心几日吧。”她对灵儿说,“我的心里,实在是疼的厉害。”

灵儿望着她,眼睛又红了。惜棠擦了擦自己眼中又再次泛出来的泪水,连扯扯嘴角都是困难。何止要伤心几天!惜棠想了想前头的路,失去了谢洵,怎么看都是一头黑暗。现下还是比较好的光景,长安顾忌着她们的心情,国除的旨意还未正式下来,待下来以后,还有着她们的难日子呢!人生已是愈过愈下,愈瞧不见生路了。

当盖上临淮国除诏书印玺的那一刻,皇帝的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悲凉的情绪。

十二月的长安,午后的日光已经很冷很淡了,但毕竟还是白日的辉光,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微微的暖意。谢澄回忆起收到临淮国急讯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信使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心头涌上的震惊与悲伤,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但皇帝,毕竟还是皇帝。对于一个关系淡薄的弟弟,最大的情感也只能止于此了。

而后,第一时间浮现在谢澄眼前的,便是辽阔而富庶的临淮国。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临淮的湖水山川,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动,思绪下意识就拐弯了。来人跪伏于地,还在给他讲着临淮国的情形如何如何,国中乱成了一团,臣僚们在宫中日夜哭嚎,郭王太后病倒了,王后也是日日以泪洗脸。听到这里,谢澄的目光一下幽远了。他心头有情绪涌动起来,但这样不光彩的念想,毕竟不足以为外人道,谢澄不动声色的,从表面看,仍旧是不动如山。

来人说完了,就眼睛盯着地砖,等待着皇帝的回应。皇帝面上应一声,就叫来人退下了。而心头的暗火一旦燃起,那就欲演欲热,难以熄灭。卫和给他铺好帛书,皇帝握着笔,心头是炙热的,可脑中却是冷静无比的。他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临淮国除的旨意,油墨渐渐干了,皇帝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与此同时,也越发的冰冷而坚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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