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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三四个月,已是深秋天气。这日张青在帐柜上看帐。一位客人身穿青罗短袄行装,头戴范阳毡笠,掀帘入来,唱个喏道:“大哥却好。”张青看时,正是操刀鬼曹正。便笑道:“兄弟真是信人,且会见你嫂嫂。”于是唤过卖看着柜台,引了曹正到对过药栈里来见他浑家。曹正到了内堂,掀下毡笠,取下肩上包裹,隔了向里屏风叫声嫂嫂。孙二娘随声出来。后而却相随了一位长裙垂髫少女,翩然一闪,踅向旁边厢房里去了。孙二娘笑道:“兄弟,你真个来了,我正盼望你。这里栈房甚多,且在我这里住下十天半月,再作理会。”于是张青夫妇,在对门酒馆里,要来酒肴,陪曹正在内堂吃酒闲话。曹正得知张青不能回海州去,便道:“兄嫂在京侍奉太公也好。人生有个衣食丰足,又得叙天伦之乐,何必作官、小弟现在却没有主张。”孙二娘道:“此话怎讲?”曹正道:“小弟回得洛阳去,才知父母都没了。兄嫂虽都待我好,我却不能闲住在家里。当年小弟投奔二龙山时,内人便去世了。妻弟王四,不愿落草,向东京来谋生理,至今无下落。为了亡妻,我也想寻找他一番。有个伴当时,回海州去,也免得孤寂。”孙二娘听说,向张青微笑,张青也笑了。曹正道:“兄嫂为何发笑?”张青笑道:“兄弟在此住两三日,再和你说知。”曹正摸不着奥妙,却也不恁理会。下午孙太公、孙开义回来,曹正见过了,彼此都甚相投。
曹正一连住三日。这日晚间,张青邀了他在酒馆里小阁子内吃酒,并无第三人。张青向碗里筛满了酒,因问道:“贤弟,你说在海州作官快乐?还是愚兄这般卖酒快乐?妙曹正道:“就兄长说,骨肉闻聚,自由自便,自是恁般快活。”张青道:“贤弟有此言,愚兄有个下怀,便对你说了。我这里生理十分好,若得贤弟指点店里伙家宰杀鸡鸭,烹调菜肴,一定益发好,你嫂嫂甚欲留你在此。也是见贤弟已过中年,尚未续弦,究竟孤单漂泊到几时?后堂那位少女,你曾见过,是你嫂嫂堂妹,人品自不消我说,意欲和贤弟作伐,我等联为姻亲,你意下如何?”曹正捧了酒碗,不由得嘻嘻笑起来。因道:“怪得兄嫂和我发笑。”说着,吃了几口酒又笑了。常言道:英雄难逃美人关,曹正自此便留住东京。这是大宋宣和五年间事,东京却渐渐受了边患的风浪。燕处危梁,且看张青、曹正能照常卖酒也无?
第十四回识内侍孙二娘入宫戏御街宋徽宗乞饭
诗人刘屏山,曾作了一首七绝咏汴京遗事。那诗道:
“空嗟覆鼎误前朝,枯骨人间骂未消,夜月池台玉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
王傅是指王黼,太师是蔡京父子。在那时人看来,尽管国家多事,这东京城里,却是日夜繁华。一来是这样在位的徽宗皇帝是个风流天子,只管图着恁地取乐。二来在朝的权臣童贯、蔡京,没有一个不是自私自利,贪图快活的人。这就叫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
那张青开的小蓬莱酒馆,却离东京城里的风月地带金环巷不远,因此寻花太保、走马王孙,都向这里来吃酒,生意十分兴旺。张青自与浑家孙二娘商量,公明哥哥待我等甚是恩义,于今落脚在东京,不能回海州去,却也不可把他忘怀了。因此和曹正共同具名,修了一封长书,差人送到海州,向宋江告罪。又办了几色京货,由送书人带去,贡献宋江。约一月工夫,宋江有了回信交原送书人带回。信上道的张知州待众家兄弟甚好,闻说朝廷将起用张知州统领南路大军,众人均有出头之日。张、曹二贤弟既不愿为官,在东京营亦好,京中若有甚事,可差急足通知海州。以此,张、曹二人,益发安心在东京料理店事。
转眼是宣和五年,这时,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继兄阿骨打登位,改元天会元年。和大宋新添了一位对头。在阿骨打手上,吞灭了辽国。因宋朝曾派童贯、蔡攸巡边应金攻辽,虽然吃了两个败仗,辽国灭后,金人背约不得,就在旧辽占据的境内,归还了燕山六州。这六州是涿州、易州、顺州、景州、檀州、蓟州。朝廷白得回了这一大片土地,好不快活,他们没有想到那是金人的一些钓饵。这里第一是童贯、蔡攸得意,上表称贺。满朝文武兀谁不来凑趣。徽宗立即封了童贯为豫国公,蔡攸为少师。京中官民,特许尽情作乐十日。但是官家作乐是有的,民间却是叫苦不迭。原来徽宗因东京位在中原平地,并无山峦,所以前有花石纲之役。远在苏杭,搬运那千万斤重的太湖石,水陆联运,运到东京禁苑里来起山峰。最高的一峰,高有百丈,叫着艮山,又叫万岁山。山上的花木,都是连根带土,由千百里之外移来,所以山成了,便也树木成林。运河两岸,为着移花石的百姓,召集了几百万。加以官府勒索,胥吏拷打,死亡破家的老百姓,也将近百万。朝廷哪里晓得?后来引起了方腊起事,才把采办花石纲停止。但是采办的花石,也就足够铺陈。在宣和四年年底,这万岁山已经修造十分完善。现今方腊已平,又收回了燕山六州,虽是山东河北两处还有些强盗招集,都是乌合之众,不及梁山泊那般强劲,东京宋室君臣,全没放在心上。那个与蔡氏父子来往的王黼,新任太傅,他乘徽宗高兴时,却向徽宗奏道:“万岁山项项均好,只欠一事,没有瀑布飞泉。”徽宗笑道:“苑内平地架石堆山,那来的飞泉?”王黼道:“臣有一策,可得飞泉。便是在山下平地打凿泉井,山上逐层砌着蓄水池,先将地上井泉,用辘轳绳索吊桶,汲到蓄水池。一层层搭了辘轳索,将水汲到各层池内,这般一直达到山巅。将水放了,岂不是飞泉?”徽宗听说,拈须微笑道:“人力恐不可以胜天,卿姑试之。”王黼得了这圣旨,便亲自到万岁山前端详了一会,觉得山势虽是玲珑奇巧,却不曾预备下大瀑布的地位。若引了泉水,由山峰上乱流,却不成话说。于是下令开封府尹,调集十万民夫,到禁苑里移山凿井。一面再飞令苏、杭二州,重新采办花石纲。恁地时,东京城里,自是扰乱得马仰人翻。
张青小蓬莱酒馆里,也出了两名伕子,按日到御苑里去挑土。一日两名伕子得假回来,都是店里过卖,依旧在楼上来卖酒。这日初更时分,正掌着灯火,却有三个锦衣贵客前来吃酒。过卖王乙殷勤招待入暖阁子里坐地,却匆匆地到了帐柜上,见了张青道:“回禀东人得知,适才进店来的三位官人,其中一位白胖无须的,是内待蓝从熙。当今宫里,有五位内待,权过王公驸马,为首的是童太师,东人自省得。以下是杨戬、曹详、何诉、蓝从熙四位。现今御苑内监造山水,便是这位姓蓝的。御苑里人看到他时,都称他太尉。他在赵官家前提上一个好字,终身吃着不尽,若是道得一个歹字,不免倾家荡产。小人在禁苑里自认得他,特来禀告东人,转告厨房,把菜肴烹调得好声,休让他挑了刺儿。”张青道:“你既通知了我,我自省得料理,你且上楼去伺候了他们。”王乙应声去了,张青便找来曹正,说明这事,曹正便亲自下厨,加意烹调了几项菜肴,贡献那三位贵客。果然他们吃得快活,却叫过卖把店东找到阁子里回话。张青因曹正在灶上染了一身油腻,便应召到楼上小阁子里来,却见正中座头上,坐了三个客人。正面坐的那位面白无须的人,嗓音尖细,正有几分女娘腔,决定是个内侍,王乙的言不会假了。张青进门,远远站定,唱了三喏。叉手问道:“官人有何吩咐?”旁边一位黑髭须人,向上一拱手道:“此是宫里蓝太尉,说你店里烹调得好口味,正有话问你。”张青拜道:“原来是太尉光降,小人失迎。”那蓝从熙只是微微点着下颏,问道:“我有一种好事提携你,不知你可有这福气敢消受?”张青道:“愿听太尉指教。”蓝从熙道:“现今收了燕山六州,圣上大喜,要在御苑里设立六条御街,里面由宫娥内侍开设三百六十行经纪买卖。身怀绝艺的命妇或是民妇,若有贵人保荐,却也得在御街买卖。我管的酒坊司,他们正要出奇制胜,在里面开两座茶坊酒肆,却缺少烹调得好口味的妇人,我常是便服到你这小蓬莱来吃酒。见有一妇人常常出入厨房,想必是你浑家,我意下想保荐她进宫,在酒肆里掌勺,你可敢让你浑家去?”张青躬身道:“那妇人正是小人浑家,虽是烹调得几项菜肴,却不省得礼貌。宫里是甚等地方,万一失仪,小人犯罪事小,却不辜负了太尉恩典?若论进宫伺候圣上,那是几生修到的事情,小人怕不愿意?”蓝从熙听他道的宛转有理,便笑道:“你顾虑得也是,但却不妨事。这掌勺人平常只是在厨房里作事。便是圣上来到酒肆,自有宫女,装扮了酒保、茶博士款待。她若入宫时,我也会指派宫女点拨一些礼节。万一见了圣人,省得俯伏三呼便好。且这些都可不必,圣上旨意,这御街要办得到宫外东京街市一般的买卖,便是圣上来时,只可当他是平常主顾,才相像有趣。”张青躬身道:“太尉台爱,容小人与妻子商量。”蓝从熙笑道:“妇人家可以去看看皇宫内院,有甚不愿意,只怕胆怯些个。你说我能替他作主便了。”张青回到柜房,悄悄地对孙二娘说了。孙二娘眉飞色舞道:“游荡江湖半生,甚的没见过,便只是皇家富贵猜想不出。这是人生难遇的机会,丈夫休拦阻,我一定去。况且蓝太尉的话,我等平民,须是违拗不得。”张青想了一想,便引着浑家到阁子里来见蓝从熙。孙二娘拜了两拜,又道个万福,因道:“奴是民间女子,不识大礼,太尉携带则个。”蓝从熙哈哈笑道:“我是个男子,作了内监,只是斯文起来。这个娘行粗眉大眼,身体恁般结实,却像个壮仆。”孙二娘笑道:“奴是贱命,所以只索在厨房里进出伺候贵人。”蓝从熙听他夫妻说话都甚婉顺,心中颇是喜悦,会了酒钞,告诉张青,过两日派小内监前来引孙二娘入宫,着他将刀勺动用器具,先预备好了。然后率两位贵客走去。曹正在柜房里迎着张青,脸上带了不快的颜色。孙二娘笑道:“兄弟,你莫不嫌我和那内监特谦卑些个?奴另有一番深意。这次进宫,若见得赵官家,讨些机缘,给山寨兄弟找些出路却不甚好?你看,赵官家用的左丞右相,兀谁不是些奉承小人?”曹正笑道:“嫂嫂原来恁地想。但愿嫂嫂在宫里进出,遇到童贯、蔡京父子,顺便结果了他,却与了万民除害。”孙二娘眉毛一扬,话不曾出口。张青却向柜房外张望了一下,一面乱摇了手,吐着舌头道:“你们好大胆,却不怕诛九族。”曹正无言,孙二娘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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