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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狐狸……对不住……”经过一路冒雨的策马狂奔,易微到这时才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身后,沈忘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柔平和:“别道歉,如果易地?而处,我也不一定会做得比你更好。”
易微喉头一哽,被冰冷的秋雨淋成落汤鸡的时候她没有哭;连滚带爬冲进军营见到舅舅的时候她没有哭;连续几天食不下?咽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此时此刻,少女却不由得红了眼眶:“可是……可是我连个解释都没有就……就……”
沈忘的步子缓了缓,似乎是为了缓解身体积蓄的疲惫感?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小狐狸,解释不是信任,不解释才是。你信任我们大家,而我们也全心全意信任你,我相信你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你瞧,你这不就做到了?”
易微恶狠狠地?用手背在自?己的鼻尖儿上蹭了一把,擦掉了悠悠挂在其上的恼人的泪珠,发出一声哽咽颤抖地?“嗯”。
在牢房的门口,易微来了个?急停,侧身让开了通路。
“你不进去?”沈忘气喘吁吁地?疑惑道。
“我不去了,我得避嫌。”少女垂下?头,声音像被埋在雪里的花,湿漉漉的。
沈忘微微颔首:“也好……我去去就回。”说完,他抬手推开了牢房的大门。
牢房中只有戚继光和?张绰平两个?人,烧得正旺的火盆映亮了二人五官深刻的侧脸。戚继光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浓眉紧锁,那种强抑哀恸的表情沈忘似曾相识。张绰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脖子上套着重枷,脚腕上也锁着镣铐,锋锐的肩胛骨高高耸立着,仿佛刺破夜空的一柄尖刀。
“戚将军。”沈忘恭恭敬敬地?向着戚继光拱手而拜。
戚继光缓缓站起身,面上难掩疲惫,声音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本?将已经问完了,剩下?的便交由沈御史了。”说完,他也不做解释,向着门外走去。
在与沈忘擦肩而过的瞬间,戚继光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道:“让他有尊严的死?。”
沈忘微微一怔,面上起了一丝动容:“是。”
沉重的牢门被掩上了,跪在地?上的张绰平抬起了头,令沈忘惊异的是,他一向无畏放浪的脸上浮起了郑重之色,眸子里也盈满了水汽。
“大小姐不肯见我了吗?”张绰平抻长了脖子,向沈忘身后紧掩的门扉看去。
沈忘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吓到这位孤注一掷的可怜人:“近乡情怯。”
张绰平笑?了,回味般地?重复着那四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近乡情怯……”他的乡又是哪里呢?不是在杭州缥缈的烟云里,而是在比宁古塔还要遥远的北方,在那精奇里江两岸的莽莽丛林中。
张绰平的父亲是奴儿干都司治下?的一名使鹿部部民?,极擅游猎,张绰平便也耳濡目染,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游荡在野林间。在八岁那年,张绰平随父入城售卖皮货,北寇呼至,烽烟顿生,张绰平与父亲走散,被北寇裹挟而去。
张绰平虽然年幼,却颇有胆色,在北寇的帐下?隐忍数日,待一夜风雪交加,张绰平趁机出逃。没有马匹,没有弓箭,张绰平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资本?,他唯有跟随一群饥寒交迫的流民?,一步一步地?向着关内迁徙。
白驹过隙之间,曾经苍茫山林中逍遥自?在的小猎户,成了游荡在四九城外的年轻乞丐,而他也是在那里认识了王大臣。
王大臣虽然不是乞丐,但?是家中贫寒,比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大臣一家本?在城中的积庆坊居住,为了逃避朝廷派发的坐铺之职,不得不举家搬迁至城外的荒僻之所?,同一帮流氓丐匪和?当不成太监的无名白混居一处。
王大臣性格憨直老实,眼瞧着张绰平日日在自?家附近晒太阳捉虱子,便时不时舀一瓢水、分一口饭给他,张绰平坦然受了,心中也记下?了王大臣的恩。然而肉眼可见地?,王大臣送来的粥越来越稀,最?后竟是比刷锅水还要干净了。
喝掉碗中的最?后一口粥,张绰平小心翼翼地?捻起两指做铲,将碗壁上残羹刮得干干净净:“明天就别给我赊粥了,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你瞧这粥稀得,狗都懒得闻呢!”
王大臣并不在意张绰平的冷嘲热讽,他知?道这名与自?己年纪相近的乞丐,嘴上冷,心中却是暖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咱俩认识这么久了,总也不能饿着你。”
张绰平皱着鼻子笑?,像一只长了癞疮的猫:“明儿我就混进城里,舔官老爷的盘底子去,省着你操心。”
王大臣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有屁快放。”张绰平伸了个?懒腰道。
“我倒是知?道个?能养家糊口的法儿,你……你要不要听听?”
张绰平也不回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大臣四下?张望了几眼,小心翼翼地?凑近自?己的乞丐朋友,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啊,朝廷又要勾兵了。一个?名额……八两银子呢!”
“八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张绰平的牙齿很白,在阳光下?一笑?,晃得王大臣眼睛生疼,他赶紧移开了视线,小声嘟囔道:“咱们这种贱命,八两就算不错了……反正,反正我是想?要去的……”
“那我也去。”张绰平想?也没想?就应承道。
王大臣又惊又喜:“真的!?”
张绰平心中暗道,就凭你王大臣的头脑,只怕在军中活不过几日。可他嘴上却未透露分毫,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要不然呢,我还得抢你的粥喝呢!”
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命运的残忍包裹在秋日温暖的阳光里,悄悄将他们尽数笼罩。
沈忘静静地?聆听着张绰平的回忆,缓缓开口道:“所?以,你与王大臣便共同效力于?戚将军麾下?,又一前一后做了逃兵?”
张绰平毫不避讳,面色坦荡而平静:“他同我说,家中出了大事,急需一笔钱。那时,我们每月的月俸不过三?文钱,而这些少得可怜的钱又尽数入了我们冒名顶替者的荷包。所?以,除了卖身的那八两银子,我们身无分文。那小子……平日里蔫声不语的,那次却是下?了决心,当夜里便逃了。我那时也起了动摇之心,可是在军中的日子实在比当乞丐强之万倍,便犹豫着留了下?来。后来——”
“后来便有了王大臣行刺圣上之案,”沈忘截口道,“为了给好兄弟报仇,你也做了逃兵,潜入京中,假借张首辅与冯公公之名刺王杀驾。但?你与圣上无冤无仇,并非想?当真伤了龙体,便作势行刺,实则一剑刺向圣上身后的金桂树。”
“可是……你还是绕开了最?关键的部分。”沈忘蹙起眉头,面色郑重地?看向笑?得分外悠哉的张绰平:“你是如何进得宫中,又是如何同小德子联系烧毁兵册,又是如何让小德子自?戕湮灭证据,你们背后究竟又是何人指使,这不是你和?王大臣的故事所?能承载和?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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