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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想了想,道,“我也是她的东家。”“噢……”那妇人复又惊喜起来,道,“蔺娘子走得急,我也没敢问……七娘她如今过得还好吧?”如意想了想,便大致把五代光去绣庄上闹事,引得庄七娘犯了癔症的事告诉郑氏。又道,“她是被转卖到我家的。说是有个孩子留在了前头那人府上。我想把那孩子赎回来,让她们母子团聚,也许她能好转。但看如今她的情形,问是没法问了。所以想来找您打听打听,您可还记得她当初被卖到哪里去了?”那妇人听得又叹息,又落泪,道,“真是前世冤孽,他还不放过七娘。”可听如意提起庄七娘的孩子,又问她被卖去哪里,却顿了一顿,才擦着眼泪叹息道,“只怕没那么容易赎回来……”“这么说您真的知道?”这是意外之喜,如意忙追问,“是哪家?”那妇人道,“是官家……卖到乐府去了。”如意就愣了一愣——本朝乐府分属少府,大致说来就是后宫的一部分,听说也从民间采买少女教习歌舞。但是那会儿庄七娘应当已经不年轻了,又是个孕妇,买来做什么?何况,早在许多年前乐府就已裁撤掉了。如意记得很清楚,国子学的博士们说孔子“恶郑声之乱雅乐”时,还特地点出天子裁撤后宫乐府之举,甚合道义。只怕是有人打着乐府的旗号,骗买来着。便问,“您确定是乐府吗?若是官家买人……”“错不了。”那妇人擦了擦眼泪,大概是勾起了伤心事,又道,“不瞒你说。那会儿我那瘫子老汉还活着,儿子却短命去了,留下个七岁大的小孙子。原本指望儿媳妇能守住,好歹把孙子带大了。谁知也留不住,铁了心要跟野汉子跑。我没法子,只得打发她嫁人,好歹索回几两彩礼钱。那会儿我是上要伺候瘫子老汉,下要照料奶娃。若不是七娘接济帮扶着,我……”她哽咽了一阵子,才又擦着眼泪道,“我拉下了脸,说你们非要把七娘卖了,不如就卖给我吧。为了凑银子,还把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给卖了。七十多年的老枣木,砍的时候满树的枣子都快熟了。我还忖度着,他们好歹会等七娘把孩子生下来,谁知道大着肚子就卖了——那会儿孩子都快八个月了,眼看就要临盆。那娘俩真是畜生投生。”她又叹息了一阵子,“我去他家闹了一阵子。人家要娶县主,知道要脸了,就把那人牙子给推出来,让他同我说。那牙子便和我说,他只是个倒手牵线的,买人的那个是乐府采办,让我有本事就去找官家闹。我琢磨着他们是合伙骗我,就辗转打听托请,还施了一回钱,才知道确实是乐府给买去了。”如意将信将疑,“乐府里是教歌舞的地方,怎么会买孕妇?”而且听郑氏的说法,庄七娘已怀孕八个月了,又不是没显怀。“这就不知道了……”这妇人干巴巴的停了一阵子,又抬手擦眼泪,道,“只知道那阵子他们买了好几个人,都是孕妇。”如意便又愣了一下——这就耐人寻味了。“你可知道那牙子是哪家?”她也只是一问,不想这妇人竟当真记得,“他就住在村北头,前阵子才逃难回来,就又操持起这损阴德的老本行。您去一打听,定准儿有人知道。”如意问完话,从院子里出来。墙角便有一棵枣树。她打眼一扫,果然在那枣树西北看到棵老树根——想来这枣树就是这老树根后来孽生出的新苗。入了九月,枣子早已打净。如意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想起郑氏说她卖枣树时,枣子都快熟了,那应该是七八月之间的事。这么说来,庄七娘的孩子大约生在九月、十月之间,倒是和她……如意顿了一顿,没有再往深处想。那枣树下搁了两口箱子,箱子上压着红纸。如意在宫外住的久了,依稀知道些民间习俗,便问道,“您家是要办喜事吗?”那妇人忙道,“是——孙子快要娶媳妇儿了。昨日出城下聘,离得远些,今天还没回来呢。不然也让您见见。”庄七娘被卖掉时,她孙子七八岁,今年该有二十六七了。不过穷苦人家说媳妇儿难,不攒下几个钱还真没谱,三十、四十了才能娶上亲的也不少见。如意便取了两枚金锞子给她,道,“这是替七娘给的看喜钱。”那妇人推拒了一番,总算肯收下。如意告辞出门,她又唤住如意,欲语还休,“七娘别是跟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人吧……”如意被她逗得一乐,笑道,“可不是么。”从郑婆家出来,如意便差人去村北头打探牙子的消息。果然如郑氏所说,一打听就打听到了。如意隐约觉得一切都太顺畅了。她这个人自幼运势就不大好,做事很少有这么水到渠成的时候。过于顺利的事她都习惯性的缓一缓,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有什么隐患没察觉到。因此这一回她没有直接出面,而是令舵里的伙计代替她,和那牙子约在酒楼里面谈。她则订下隔壁的雅间,听他们怎么说。她去的早些,便斟了杯薄酒,临窗小酌。窗下便是街口,街上沽酒卖花的小娘子有一把好嗓子,叫卖起来婉转如唱。这叫卖声里,云行水流,人来人往。她一时走神,竟又想起徐仪——当年他牵着她逃出国子学去,穿过一条银杏树的林荫道,便带着她闯进了这繁华红尘。至此刚好也要有十年了吧。不过片刻走神,她便望见活计和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从街口走过,正往这酒楼里来。这瘦子显然就是那个牙子。可这并不是如意头一回见他。——就在五代光去绣楼闹事的那天,如意下了马车要进绣庄,扭头瞧见借口有人盯着她——那个人就是他。如意抿了一口酒,心想,果然世上就没有这么顺利的事。并不是她要见这个牙子,而是这个牙子诱导着她来见自己的。但是一个牙子而已,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量和能耐?他又有什么目的?(下)如意令侍卫去传信——她改主意了,要亲自见这牙子。伙计得了信儿,果然直接将牙子带到雅间。牙子进屋看见她,面色就一变,扭头便要出去,却让伙计堵在了门口。他倒也机变,很快便掩饰好了表情,笑道,“您看这办的是什么事儿,早知道是要同女公子谈生意,我就让我那浑家来同你们说了。这跟个金贵美貌的小姑娘同处一室,我一个大老爷们……”活计听他轻薄如意,便要撸袖子。如意抬手制止,道,“不会把你怎么着的,就是打探个消息罢了。进来坐。”牙子见出不去,只得挨着椅子边儿,故作镇定的堆着笑坐了,道,“买消息的啊?那您真是找准了。干我们这行的,要给人搭桥拉线,没个消息灵通还真不成。您问。”如意道,“你认得我吧。”牙子的豆芽眼就作势往如意脸上一扫,“……眼熟。”又恍然大悟,“啊哟,我想起来了,庙里仙女儿就长您这模样。”如意见他油盐不进,便不再追逼。只顺势一笑,且让他蒙混过关。她这一笑,屋里气氛霎时松动下来。牙子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肩膀便松懈下来。如意这才说道,“我来向你打听个人。名叫第五让,就是梅山本地的住户,你可认得?”牙子眉眼一动,笑道,“他可是梅山村的名人,哪能不认得。他家祖上也是大户,谁知传到他这里几年就败光了。故而人都叫他五代光,您说的是不是他?”如意点头道,“就是他。他曾有个妾,人称庄七娘。说是经你的手卖掉的,你可还记得她?”牙子装摸做样的想了一会儿,才道,“您乍一说庄七娘,我还真不知道。我做这行三十多年,经手卖掉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能人人都记得?可您一说是五代光家的,那我还真记得。不为旁的,这件事怪异。这卖的人狠心,还没后呢,就先把怀孕的妾给卖掉了……”人心虚时,话就容易格外多。如意就不声不响的听着。那牙子接着道,“这是其一。其二呢,也是赶得巧,他这头才要卖人,那头就有人让我留意着,要找怀孕八个月左右的孕妇,有几个就要几个……”如意脑中就一响,“只要八个月的?”她本以为只是巧合,如果是故意——牙子道,“是,就要八个月左右的,日子差得多了还不成呢。您说蹊跷不蹊跷?”如意没说出话来——她脑中几乎立刻就浮现出一个很可怕的猜测。牙子又道,“也是巧了,他那个妾就是八个月的身子。于是两边儿一拍即合,我也赚了不算少一笔佣金。”如意追问道,“……你可还记得是买家是哪里?”牙子道,“记得,这就是第三个蹊跷的地方了——来的是个阉宦,宫里的人,挂着乐府的名头。乐府我常打交道啊,管事的有外边的官、有宦官。平时出面的都是宫外的人,这回怎么来了个宫里边儿的人?我就多嘴问了一句,您猜人怎么回的?”如意不做声,他便掐着嗓子接着演,“——‘你只管给人、赚钱。知道多了,小心你那条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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