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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泥土间湍急的溪流。张季鹰在萧植的大本营后,会开始利用这天降的水,来催动他的神奇兵符。他的“落花流水”阵法,在五行中必须要水。那些驻守在大营内的南朝军人,将会遇到上万只吐火的小筏子。筏子上的火不会被雨水浇灭,因为它们都是用油浇灌透的。筏子上土黄色的浓烟可以令人失明,产生幻觉。浓烟熄灭的时候,烟里的残毒能化入水流。
张老先生毕竟是北朝人。他虽然是一介隐士,但面对企图占领自己家乡的南人,不会有多余的怜悯。
微弱的晨曦躲在密布的乌云后面,一旦让给它机会,那就是万里晴空。阿宙大约正带着他那群年轻的士兵,在山林外堵截追杀。阿宙的伤口还未痊愈,那样的争斗,也许会让年轻的铠甲重新被鲜血所染。他就像晨光一般。风暴后,究竟会是如何呢?我想着战斗中的他,青鬓朱颜,豪气万丈。雨里的玉飞龙横冲直撞,也跟主人一般意气风发。我不禁有一丝担忧,亲历了这样的战斗,还有什么能遏制阿宙呢?
我静候了数个时辰,身体近乎麻木,脸上毫无悲喜。我只不过要一个结果。
我心里忐忑,心跳跟着雨点的节奏。无论何种结果,我都在心中预演过了。但那个结果,关系了一切我所用心爱惜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渴求胜利。雨水落在我的唇齿里,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忽然想纵声狂笑,蔑视这残酷争夺杀戮的人间。可是,我怕别人看到我的真心。
我只是故作冷漠地仰头,瞥见又一道闪电掠过天际。
“报皇后,张季鹰军如期进攻。南军本营为水火夹击,互相践踏致死无数。”
“报皇后,赵将军偷袭得手。洛阳城乱作一团,而萧植本人并不在城内,不知所终。”
“报皇后,五殿下为山下敌军主力牵制,战斗难解难分。”
消息一个个被送来了,左右皆焦急。萧植找不到,恰是危险所在。而阿宙遭遇南军主力,更是个坏消息。我倒吸一口冷气。雨太大,前路都分不清,此时我若下令下山支援阿宙,可能半路就会被萧植的伏兵打散。按照原来的筹划,阿宙是要派兵来引我军去增援,以便擒获萧植的。
可是,兵不能来,大将又隐藏在雨幕里,前景混浊起来。我拍了拍手,对大声恳求出战的校尉道:“还不是时候。”看我还能笑出来,他们不禁吃惊。最慌张的时候,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不至于显出怯懦和愚蠢。他们终于还是安静下来了。
雨点敲击在兵器上,叮咚作响。树冠上洒下一道道水帘,好像泪泉。当我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不妙。我环视四周,厮杀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这数千人马,正在被雨孤立开来。
我问一个校尉:“此山顶上有没有什么埋伏?”
“似乎……没有。”
“大胆!这种时候,还敢说‘似乎’二字搪塞?”我厉声呵斥。
马匹不安地移动。我对随从的人说:“不行,我们必须转移。既然萧植军与五王遭遇在此山之下,那我们在林中的踪迹可能早就被发现了。你们八匹马团护我的马,现在就向西隐蔽。传令下去,无论遭遇何等事,一定不要惊慌,都要跟着我的马。若万一失散,还是记着要向西山聚集。”
我们才向西行了不久,只听雷鸣巨响,从山顶上滚下不少石块,刚好就是我们原来隐蔽的地方。周围的校尉一边勒令保持队形,一边惊叹。
果然,我这种在危险的宫廷里养成的直觉,即使在最阴暗的冲突环境里,依然还是管用。
我勒紧马缰,从惨呼声可以判断出来,我的后军还是遭到了损失。萧植想要什么呢?他要我的命?我死,对他意义不大。他要……我的眼前亮起“惊鸿”年老却清明的脸庞,他的眼睛,透着一股历练出来的狡诈。他把我引开,是为了图谋阿宙吗?
我蓦然停下。雨势狂猛,纵然是亲兄弟,也不能在五十步外相认了吧?我回忆起父皇当年指挥的一场战争……他略施计策,使敌军在一片迷雾里自相残杀。事后,父皇略带痛苦地平静叙述:俘虏中一个误杀自己儿子的老人冲出队列,拔出儿子尸体上的箭头,穿过自己的喉咙。
马嘶阵阵,我们进入了森林里的一片谷地。不知何处鹤唳,紧接着左军骚动起来。我马上意识到我们遇到了另一支军队。难道我进入了萧植的圈套?马匹纷纷从我身边跑过,向迎战的人们发出惊慌的求救声,而大军继续无情地向前推移。
萧植可以探到我在林里,但他怎么能知道我反常地选择往西面呢?不,也许不是他。是不是阿宙在西边的军队呢?我们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意外。我在迷乱里摁住了马鞍,大喝道:“莫乱,全军备战。皇后之军,绝不丢下一个兄弟。”
惠童的清澈童音在风雨里格外鲜明,他喊道:“皇后圣明。我等只愿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我忍不住笑了。唉,虽是好男儿的豪言壮语,但此刻尚不是说死的时候。
我对一个校尉吩咐:“去,让左军探明到底是谁在进攻我们。抓来几个人问个详细,马上回报于我。”
左军不仅遭到弓箭的偷袭,侧耳辨别,似有短兵相接。众人被百年难遇的暴雨弄得惶恐,但没有上方之令,谁也不能收兵。这就是战争的不近人情,但战争的魅力就蕴涵在残酷里。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亲自拖着个人回来,哭笑不得地吼道:“杀红了眼了……狗崽儿们!皇后,适才俺们抓了一个受伤的人,却原来林子那边放箭的正是五殿下的人马,也就是俺们自己人。俺急着让兄弟们停下喊话,但那边死活不信。这边的兄弟因为那边乱放箭,不时有人冲杀而来,也就不敢停……”
惠童跺脚道:“都怪雨大,怎么也不互亮番号?”他挽住那个伤兵,催问道,“哥哥,怎么一回事?我们是皇后的人马啊。”
那伤兵欲哭无泪,只声嘶力竭地喊:“不知不知,到处都是人马……狠命地打我家太尉王。早前刚遇到用皇后番号的军队,谁晓得才一松气,他们就是死命打,我们苦战才击溃了。你们如今说你们是皇后的人马,咱家兄弟哪里还敢上当?”
他话语含混,我却已然明白了。原来和我预感得差不多,南军正是利用这场暴雨,设下这个混淆敌我的计策。怎么办呢?大雨之中,千军万马,阿宙瞧不见我,传令兵也不知去哪里找他的王驾。该死的雨,是要困死我们。我什么都不怕。但阿宙若事后才知道误伤我军,他会何等自责?
我突然念起曾经在马背上贴着少年温热的身体,穿越过锦官城外层层嗜血的恶魔。那时,月亮下还有位天神伫立。当我们长大,天神鞭长莫及,我和那桃花少年再次成了困兽。
我偏不接受这种残酷,我不要老天爷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掐了几下手腕,灵机一动,身上除了剑,还有一件东西,就是我的野王笛。我曾把它给上官先生,但最终他又还给了我。这野王笛不仅是南朝的宝物,还是已辞世的父皇留给我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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