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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里涌起了泪。天寰实在自信。期限快到,留给我的圣旨……哪里是让他放心,恰恰是让我心定啊。我在阿宙背后,用双手打了一个喝药的手势,歪头做疑惑状。
上官先生咳嗽几声,走到我的身边来,只吐了几个字:“无大碍。”
我对他笑,只觉他身上也是草药味多过烟火味。阿宙脸色更白。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来。”我推推阿宙,他跟着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伤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诊视。
云收雨歇,喊杀声归于沉寂。洛阳城在两日之内重回我手。当银月悬上了天空,数路人马歌唱着小捷而还。这场豪赌,是我们胜利了。
萧植不是等闲之辈,他集中残军,且战且退。阿宙和赵显双军夹击,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张先生的嘱咐,往往见好就收,并无穷追之意。
第三十日终于到了。天寰不可能回来,但下一步何去何从,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里,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开艳红。上官先生与我心照不宣,都提议在晚间聚众商谈。而就在此日,杜昭维居然从长安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带来了大量的粮草、药和布匹。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就好像活观世音的使者,不仅缓解了军人们的窘迫,还让重新回到城内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除了这些,他还捎给我一件太一的小衫。这是谢夫人托他带来的。我仔细嗅着儿子的乳味气息。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宝贝。他瘦了吗?他还常咯咯笑吗?
虽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们会重逢。虽然孩子总要离开父母,但在太一长成能顶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我努力要给他完整的童年,来填补我自己的遗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爱。
轻风穿过布帘,我在寺院歇脚。我换上了紫色袍服,近一个月来,还是首次悉心梳洗。圆荷不明所以,看我打扮。因洛阳解围,她喜上眉梢,偷偷问:“是皇上要回来了?”
我一笑。镜中少妇虽比往日瘦,唇色却如蔷薇,比往常丰润了。我走出帘幕,他们都在等我。
阿宙谦虚,穿着和士兵一样的朴素灰袍。他呆坐在角落里,却比月亮更明亮扎眼。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后,神情谨畏。赵显、上官先生、杜昭维并肩促膝,侃侃而谈。青年精英们虽然有点儿胜利的喜悦,但不敢放肆地喜形于色。因为战事还未结束,皇帝尚在围困中。
我点头,“如今皇上不在,萧植方撤出河南境内。后面怎么办,众人总要有主意才好。”
上官先生扫了阿宙几眼。杜昭维木然沉静。赵显拍着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让他即刻出征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东的消息,一旦沈谧进展顺利,我就要带军南下,追着萧家军,直捣长江北岸。”阿宙抱肩说,他的凤眼一眯,“沈谧利用这几天的大水,必有作为。”
上官先生唇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谧在山东,是转守为攻了吗?当务之急是与皇上会合,保证圣驾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唇,“先生与我的主张并不冲突。但沈谧是我部下,归我指挥,别人不该异议。”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着讽刺的笑意,不说话了。
赵显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沈谧的人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他们摸爬滚打,自然只跟五爹爹报告,皇上、皇后和军师也不许过问。”
阿宙鼻孔出气,只轻轻一笑,好像赵显是草莽里蹦跶出的一只蝈蝈。
这时,杜昭维忽然插嘴:“我来长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托付。万岁出征在外,遣我等护送皇长子离开洛阳时,曾给过尚书省一道诏书。那里面还附有一旨意,写明他曾留有御笔圣旨给皇后。若万一他有不测,或者战事莫测未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众官都需要等那道圣旨。”
啊!天寰还在尚书省放下了话,维护我手里圣旨的权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转,接上杜昭维话头:“不错,我这次来洛阳前,皇上亲口对我说,他在杏树林中解救皇后脱离险境时,在众护卫面前亲手给皇后一道御笔圣旨。现在……”他站起来,对我郑重地一拜,“皇后是否可以让我们知道御笔圣旨究竟是什么呢?”
阿宙扬眉,毫无保留地直视我。这道圣旨,只有他不知道吧……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对自己说。我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捧出圣旨,双手把它举到鼻子的高度,道:“事到如今,诸君皆可瞻仰皇上的圣意。”
面前一只红木几案,光可鉴人。我扬袖挥手,那道旨意沿几案滚展而开。上面不仅有皇帝本人才能书写出的卓绝墨迹,有曦朝玉玺的印章,更有天寰和他父皇文成帝两代君王所用的私人印信。确凿无误,它就是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亲率王师,问罪南军,归期决于天命。社稷宏图之策,朕所盼遇之臣,文字不足以尽书。朕皆已面托于皇后炎氏。朕妻淑德,中正仁和。每有宠遇,则自求减损,实为朕之良配。即日起,特赐皇后称‘朕’。皇后可权同处分军国事。诸臣当勉力辅佐皇后,礼敬有如朕在。钦此。”
鸦雀无声。众人尽皆低头,杜昭维和上官先生率先整饬衣裳,齐呼万岁。
我站在御座之前,目光重新扫过字里行间,虽有感激之情,却很清楚其中的分寸。天寰从未向我叮嘱后事,也并没有将良策和盘托出。
此时此刻,他用这种肯定,给了我绝大的权力。而皇子、皇弟竟然都不在圣旨考虑之内。他比别人更小心,所以他不会规定得太死。史上那些事无巨细到写遗诏的君王,他们的百密,不如天寰的几笔。
我可以称“朕”,但我还是他的皇后。我只想过他猜忌我、防范我,我只担心失去他、离开他,但他是爱着我的。因为这道圣旨,我现在所说的话,就是圣意。即使我有卑鄙的野心,夫君这道圣旨,也给了我合法的权力。但他太明察秋毫了,他了解我。
我即使称“朕”,与他一样受到大臣的拥护礼遇,哪怕我当上了南北的女皇,我还是不能像他那样挥洒自如。他张大了一个口袋,让我探出头去,原来世界无限。
唉,他如愿以偿,给了我最大的一次考验。那以后,就是全新的宫。
“皇后,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请早决断。”杜昭维催促着说,他没有再追问到底皇帝面托了我什么。他的本能反应,就是遵照圣意。他是最模范的大臣,正如天寰是最合格的皇帝。
上官先生温柔地望着我,仿佛明了我内心的挣扎。他淡淡附和道:“皇后……请您吩咐。”
阿宙一声不吭,凝视着我,身体略微僵直。倒是七王推了推他,他才笑了笑。
寂静长空里的星星,全都向我注目了吧?我感觉自己瞳孔里像有碎星闪动,它们贴着眼眶,又热又涩,让我有点儿感慨。我坐了下来,所谓手握权柄,就是这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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