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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少年皇帝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张居正本欲张口反对,却忽然发现,印象中对方稚嫩的脸,不知何时已慢慢崭露出棱角,儿子肖母,他的容貌大多继承了李太后的优点,显得俊俏风流,却又多了几分刚毅。“那末陛下的意思是?”见他的口风有所软化,朱翊钧微微一笑:“那便加上赵肃的名字吧,朕也不能违背了先帝的意愿。”张居正转念一想,这名单上,自己的人已经足够多了,到时候就算入阁,光凭赵肃一人,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就答应了。“几日之后,把他们都召至内阁,朕平日不常见他们,还要好好熟悉一下。”张居正应下,又道:“陛下恕罪,容臣回去将名单整理一下,几日后内阁议事,再一并上呈。”朱翊钧知道这是因为多了个赵肃,他要回去重新调整人员部署,于是见好就收。“张师傅日理万机,还要为这些小事烦心,都怪朕没把先帝的话说清楚,让师傅白跑一趟。”张居正自然也客气了几句:“皇上言重了,这都是臣的分内事。”北京的九月,秋高气爽,赵肃正在自家院子里读老家的来信。宅子是当年与陈洙、赵暖同住的那个,陈洙外任,赵暖也成了亲,另寻住处,却把这宅子,连同隔壁的宅子一并买了下来,自己和妻子住在隔壁,这个则留给赵肃,且时时让人来打扫,以便赵肃回京时可住,如今终于派上用场。赵肃外调那年,赵暖和俞家小姐刚刚成亲,隔年就抱上儿子,再隔两年,又有了女儿,眼下已是儿女双全,唐宋居的分号也打出名堂,在顺天一带开了几间分号,可谓春风得意。他的一双儿女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正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赵肃不过才刚来几天,那两个孩子也不怕生,一个劲地缠着他玩,每天都是一大早就跑过来,要等到赵暖从铺子里回来,亲自过来拧着他们的耳朵,才肯回去。这些日子,赵肃的任命虽然还没正式下来,可也没闲着。六月的时候,张居正借京察清理了一大批高拱的人,但毕竟不可能完全清理干净,总还有些人在朝中为官,譬如说现任刑部尚书葛守礼,就是一个偏向高拱,而张居正踢不走的老人。还有已故老师戴公望的同年,与自己同科进士的同年,申时行、王锡爵那些人,都是赵肃需要叙叙旧情的。这几年赵肃虽然外放,可也没断了和他们的联系,申时行等人就不必说了,即便是葛守礼,赵肃也没忘了逢年过节寄点土仪给他。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了联络感情最好的途径,也正是赵肃为人的成功之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的,这世上倾盖如故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如果你不付出,别人自然也不会回报,赵肃这样做,无疑让很多人都感到熨帖,故而这一次张居正推荐入阁名单,虽然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可在此之前,却已经有不少人上疏,推荐赵肃。赵肃手中的信,是母亲陈氏口述,管家戴忠代笔的。信中说,陈蕙久病不起,而陈氏也年事渐高,两个小孩子恐怕照顾不周,想劝赵肃再纳一门妾室,以便照顾孩子。赵肃皱了皱眉,想起临走的时候,孩子还太小,只给他们起了小名,没有起正式的名字,心下渐渐有了想法。人心难测,他不觉得新纳什么妾室,就能照顾好孩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亲自接手,大不了多雇几名乳母仆从,赵暖夫妇就住在隔壁,彼此也有个照应,总比安置在老家好。主意已定,他便回信,请贺子重带上几个仆人,帮忙护送两个孩子上京。翌日一大早,朱翊钧就将赵肃召进宫,将昨日自己与张居正的对话简单说了一下。赵肃听到他能忍住不发火时,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好,目光含着赞许之色:“陛下年纪轻轻,却能忍一时之气,实在令臣佩服。”若是旁人来夸,朱翊钧必定会不悦,但这话在赵肃说来,却十足十的中听,他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不知怎的有些耳热,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张师傅虽答应把你的名字列进去,可没答应一定会留下你,届时内阁廷推,如果他利用众人舆论,让你入不了阁,朕就下中旨直接让你入阁。”赵肃喝了口茶,笑着缓缓道:“陛下不必多虑,张阁老这回是一定会让臣入阁的,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把六部中比较吃香的一个留给我。”朱翊钧奇道:“这不大可能吧?”以他对张居正的认识,这人记仇得很,高拱既然和他过不去,他必要把帐算在赵肃身上。“一则,就算张阁老和臣的老师有罅隙,但不看僧面看佛面,有陛下开口在先,他不会置之不理。二则,这些日子,有一些人上书,请张阁老起用臣,这里头,有一部分是臣的同年好友,有些则是朝中清流,人数虽少,总归也是一股力量,张阁老断不至于无视。三则嘛,张阁老绝顶聪明之人,必然知道一个道理:既然卖了这个人情,与其不情不愿,留人把柄,倒不如痛痛快快,让臣铭记于心,这样一来,如果臣不接受他安排的差事,外人非但不会责备他,反倒会说臣不知好歹,把张阁老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不仅仅是在给朱翊钧解惑,也是在教他如何去分析一件事情。朱翊钧笑道:“朕果然还是嫩了些,和你们比起来,简直就像良善百姓对上千年老妖。”他不仅不因为自己先前的想法局限而沮丧,反倒大大方方接受了自己的缺陷,这世间知错不改,将错就错的人不少,能够坦诚自己不足的人却不多。赵肃如是想着,心下赞赏,也跟着开起玩笑:“陛下见过像臣这么俊俏的老妖怪么?”话刚落音,却见朱翊钧定定看着他,目光灼灼,不由奇怪。“陛下?”朱翊钧回过神,笑嘻嘻道:“在朕心目中,肃肃自然是最好看的。”宫中对于男女之事并不避讳,尤其是皇帝,在大婚之前,也会有几个教他人事的宫女,随着年纪的增长,朱翊钧渐渐明白自己内心深处那股奇异的情愫,只是他也知道,以赵肃的性别,年龄,身份,这种事情说不得,道不得,可能终其一生,也只能悄悄埋在心里,让它慢慢被遗忘。“肃肃,你就是想当首辅,朕也会站在你这一边,帮你想法子的。”这是安慰,更是隐晦的承诺。只是听的人明显没有放在心上:“做人贵有自知之明,论人脉、威望、实力,张阁老如今当之无愧,而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和魄力担起改革之责,否则这么大一个国家的贪官污吏,不是谁都下得了狠手的。”是了,若是和朝中那些人一样,一心想着把权力牢牢抓在手里,那也不是他所熟悉喜欢的肃肃了。朱翊钧想道,满心欢喜,可怜的少年皇帝浑然未觉自己越陷越深,而他所思慕的那个人,一无所觉。过了几日,便到了内阁议事之日,张居正,陈以勤二人早早便到了文渊阁。以往廷推内阁大学士,大都是朝会推荐人选,由内阁整理名单,最后上呈给皇帝,一般来说,皇帝那关是没有问题的,而名单上排名的前后,就意味着入阁后的位序。比方说如今的首辅是张居正,次辅是陈以勤,如果张居正突然退休或者下台,那么陈以勤就会依次递补上去,成为首辅。——当然,这个假设情况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张居正如今年富力强,雄心勃勃,正欲干出一番大事业,谁想让他退休,那是活腻了。但是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先帝驾崩,新帝刚刚登基,甚至还未过年,用的还是隆庆年号,内阁里又剩下两个人,六部部员要么告老,要么在京察中被清理,所以朝会廷推这个环节就省了,直接由张居正列举推荐人选,这才有了先前他面见朱翊钧的情形。经过徐阶乃至高拱那一系列风波之后,陈以勤早已存了致仕回家含饴弄孙的心,只不过现在人手不足,他请辞不了,只得暂且充数。他见张居正红光满面,便笑着调侃一声:“太岳这是又娶了一房美貌妾室呢?”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资历比张居正老,平日也没有以首辅来尊称他,张居正心下不喜,却仍笑道:“松谷兄家风严谨,何时也对这等风流韵事感兴趣了?”陈以勤笑呵呵:“这京城里的人都说首辅大人名士风流,连我这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了。”张居正不动声色:“听说松谷兄数次向皇上请辞,却未获准?”陈以勤一怔:“不错。”张居正也呵呵一笑:“那这次陛下说不定就准了。”说罢也不看陈以勤的脸色,径自走到椅子上坐下。什么意思?陈以勤的脸色瞬间黑了。片刻之后,兵部尚书杨博,刑部尚书葛守礼也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吕调阳,张四维,赵肃,王国光等人,都先后到场。众人按照官阶位序,一一见礼落座。门外太监拉长了声音唱喏,皇上驾到。人人又都起身向大步走进来的少年皇帝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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