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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一定,”这人笑得眉眼弯弯,把我的那本书揣到行囊里,而后接过扇子仔细看了一阵,抬起眼来在我的脸上用力盯了几眼,笑道:“小哥儿也喜欢这首《将进酒》?”随便点了个头,再次伸出手去:“五十文。”这人扬起眉头,一脸好笑:“你这幡子上不是写着十文么?”“还有租书钱。”我依旧伸着手。“喔——对对,”他笑着一拍脑门儿,“租书钱是一本四十文,合计付给小哥儿五十文,小哥儿那里有我的四本书,一共是一百六十文,减去应付小哥儿的五十文,小哥儿再找我九十文就是了。”说罢也伸出一只大手来到我的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也好,”我不急不慌地收回手,“这四本书我不看了,请这位公子收回去,顺便请把我的那一本还回来,您付我十文,咱们两清。”“嗳嗳——”这家伙连忙赔笑,立刻从怀里摸出五十文钱,抓过我的手,把钱硬塞进来,“开个玩笑而已,小哥儿何必当真呐,啊哈、啊哈哈哈!”一边说着那抓着我的手却不肯放开,生怕我把钱退回给他似的。我当然不会退给他,我的那本书租金也不过是一文钱而已,平白嫌了三十九文,我傻了吗还他?!我往回抽着手,却谁料仍被这家伙牢牢握着,不由有些疑心地抬眼看他,他却飞快地松了手,咧嘴一笑:“就这么说定了!改日我来还书。”说着起身,掸掸那件洗得泛了白的天青色外衫,飘飘欲仙地想要乘风归去。而我也准备收了摊子去吃午饭,眼看鸡蛋婶和馒头嫂今天情绪有点超于哈皮最高指数,留在这里只有被她们调戏的份儿,毫无还手之力——我也不想还手。才刚站起身,就听得一阵大呼小叫由远及近,漫不经心地抬眼儿一瞟,还没等看清是怎么个情况,就见化仙欲去的那位仁兄被人撞得腾腾腾地倒退了好几步,直接仰在我摆文房四宝的高几上,得亏我反应不慢,向后轻轻一跳躲了开去,那人连桌带椅哗啦啦地翻在地上,墨汁兜头兜脸地洒了一身,毛笔在半空转了两圈后敲在他的头上,弹了一下最终落了地。我挣钱的家活什儿啊!就这么一下子,我至少得少吃三顿饭、多接七八笔生意才能补回来。——窦娥!你冤还是我冤?!别以为你不吱声我就怕了你。我走过去蹲身捡起那支才用了不过三天的毛笔,祈祷着它老人家还能带伤上工,还没来得及细看,突觉眼前黑影压顶,紧接着我就被人激情洋溢地仰面扑倒在地,后脑勺儿狠狠地磕在青石砖的地面上,眼前一片星光灿烂。捂着痛处望向身上这人的脸,却只来得及将一对急切又绝望的眸子印在眼底,他飞快地起身,转眼扎进了大街上的人流之中不见了踪影。在他消失后还不到片刻,七八个骑着马飞奔的人一边吆喝着行人让路一边绝尘而去。这个家伙大约是惹了什么祸事上身,只怕是逃不远的。管他,别人的事何用咱们操心。从地上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刚才的那位扇子兄带着满脸满身的墨汁扶起被他撞翻在地的桌凳和笔纸等物,向着我笑道:“抱歉小哥儿,弄乱了你的东西,这是在下的一点歉意,请莫要见怪才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吊铜钱递过来。毫不客气地伸手收下,向他抱了抱拳:“请了。”而后不再理他,只管将笔墨纸砚胡乱塞进囊中,撤了条幅扛了桌凳,回转我的临时租住之处。刚刚跨进院门,就被一个人迎头撞来,于是第二次被人扑倒,桌凳也摔了,背囊也飞了,笔墨纸砚散了一地,四本交换来的书也软趴趴地摊在那儿。十分无奈地叹口气,推身上那人起来,那人却一把薅住了我的衣领,一张惊恐万分的脸撑在眼前,尖叫着道:“——死了!——死了!”“谁死了?”我抓紧自己的衣领,免得被这人拉扯得春光乍泄。“——她——张家嫂——嫂子!”这人脸色煞白,只管跌爬在我的身上尖叫。张家嫂子,是我的房东。我偏过头望向北屋,见屋门开着,现出里面一个悬于梁上的女人的身形。人命官司我的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妻,男主人叫张荣,靠给人帮短工挣钱养家,妻子张氏织布卖钱贴补家用,夫妻俩膝下尚无子女,所以便将祖上留下的这套小四合院儿中的两间厢房及柴房出租给人住,倒也能够吃饱穿暖还有些盈余。夫妻两个自己住的是四合院儿北面的三间瓦房,正中的是堂屋,两边的一间是卧房一间是杂物房。院子西面的两间瓦房分别是厨房和厕所,院子东面的两间则都租住了房客,院子南面只有一间小小的柴房,里面放的不是柴,而是同样租房子住的我。眼前这个惊惶失措、压在我身上不肯起来的家伙就是房客之一,姓李名耀祖,二十出头,是个书生。由于科考府试在即,他从远远的乡下来到城里,住不起客栈,只好临时租了张荣家的房子落脚,至今已有十几天。另外一名房客是个长住户,姓陈名全发,从外地来的打工者,三十来岁,至今未娶,在清城一处烧砖子的官窑里做工,租住张荣家的房子已经有两三年的时间。我吃力地推开书生李耀祖,站起身,报复性地薅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顺便甩了他两耳光,总算令他清醒了些,温声儿向他道:“去报官。”李耀祖这才反应过来,跌跌爬爬地冲出门去。顾不得捡起我那些挣钱用的家伙儿们,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北屋,如果张氏是刚刚悬梁,说不定还可以抢救过来,“正常情况下”缢死的过程是三至十五分钟,这要视勒颈的绳索和缢者的体重及身体状况而定。李耀祖早已吓破了胆,留下他只能帮倒忙,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张氏吊在梁上,用以自缢的是她的一根裙带,带子已深深地陷入颈部的皮肤里,脸色苍白,口内流涎,裙子上以及下方的地面上都有或多或少的秽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可惜,没有救了。张氏下垂着的双手上已经出现了尸斑,现在是晚春时节,这样的气温下尸斑通常会在人死后一至一个半小时内出现,可见张氏的死亡至少已经一个小时以上了。好端端的这是为了什么呢?昨儿还见她兴高采烈地买了根钗子插在头上倚着门框冲我抛媚眼儿来着,难道就是因为我假装没看到她所以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我抬起头来望向张氏的脸,这张脸还算略具姿色,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个爱美的女人,每天早晨都要故意打开窗子坐在窗前画上半个时辰的妆。虽然她并没有多少闲钱买新衣,但平日里极注重仪表,同人说话的功夫都要整理个三四遍的绦子或者裙摆。而眼下的她,大概是因为抱了一死之心,所以并没有上妆,头发松松地挽着略显凌乱,上面一样饰品也无。人在生前无论怎样伪装和掩饰,死后呈于世人的也不过是一具丑陋的皮囊。张氏的裙子上和地上的污物是窒息后由于平滑肌收缩压迫直肠、膀胱所排出来的大小便,这样一个注重外表的人选择了如此的死法儿,不是有点儿奇怪么?我把张氏妆台前的椅子搬了过来——她用来上吊的那只凳子被她踢翻在地,我踩在椅上站起身来,同尸体相距不过几厘米,凑近颈部细看,见裙带已深陷入喉部皮肤中,缢痕也很正常,是随着裙带由两侧向上,越靠上越浅直至消失——这是缢痕区别于勒痕的特征,勒痕的话一般是水平环形闭锁状,除绳结压迫处外,勒沟其他部位深度较为均匀,没有缢痕倾斜上升和中断的现象,而勒痕又多见于他杀,再加上张氏的尸体面色苍白,说明死者是由于全部的体重压迫在颈前绳套的兜住弧处,导致两侧颈动脉、颈静脉同时闭塞,血管内血流完全中断——由此可见,张氏似乎确系自缢无疑。以上分析得益于上一世旁观我那法医老爸工作的十几年经验,特此鸣谢。从椅子上下来放回原位,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张荣夫妇住的这三间瓦房的房门全部是向南开的,因此即便是卧室也可以开门就到院中。靠北墙的是一张老旧的架子床,床上吊着帐子,被褥凌乱。床的旁边是一架衣柜,走上前去小心打开柜门,见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在这摞衣衫的下半部分,叠着与张氏自缢所用裙带一套的裙子。关上柜门,我从屋里出来,满院子去捡我那些笔墨纸砚,才刚收拾妥,就见几名衙役匆匆地跨进门来,后面跟着哆哆嗦嗦的李耀祖。为首的衙役先是盯了我一眼,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张家夫妇的房客。”我立到一旁给他让路。“死者在哪里?”衙役头又问。我抬手指给他看,他便同着几名衙役一起进得屋去。李耀祖哆哆嗦嗦地走到我的身旁,白着脸道:“这……这可如何……如何是好?”“你是怎么发现张家嫂子悬梁了的?”我突然发问。李耀祖愣了一下,道:“我、我屋里的灯油昨儿个用、用完了,刚才想起这事儿来,便想向张家嫂子讨要一些,谁、谁想到竟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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