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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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第1页）

&esp;&esp;“我活到六岁，死了。”恶童道，“说完了。”

&esp;&esp;谢寻微感到头疼，他忽然明白了，生前那个百里决明为什么说他最讨厌闹腾的小孩儿。

&esp;&esp;两个人陷入沉默，檐溜下的水滴滴答答，石阶上洇出烟雾一样的深色水迹。帐幔在风里飘，燕子楼当着风，凉凉的月色顺风而来。

&esp;&esp;恶童终于开了口：“寻微，我是不是很讨人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脸上没有悲喜，“他们同我说大任担于我肩，我必须勇敢，必须懂事。我须得苦读经传，我须得勤练术法，所有人都盼望我长大。可我还是忍不住任性，偷偷跑出去玩儿，一个人爬上金砖宝塔，坐在最高的屋檐上。整座山的人都跑到下面，喊我下去，最后还惊动了我爹娘。我偏不下去，我就喜欢看他们气个半死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esp;&esp;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他白皙的脸颊对着苍白的月色，像一张纸，没有血色。

&esp;&esp;他说：“其实到今天，我已经五百多岁了，我早就应该长大。所有人都要长大，没人可以一直活在童年，即使是鬼怪也不例外。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他站起身往外走，“我回心域了，你早点休息。”

&esp;&esp;他正要离开，谢寻微拉住他的衣袖。

&esp;&esp;“最后问一个问题，”谢寻微攥着他的袖角，“你同师尊到底是什么关系？”

&esp;&esp;恶童沉默良久，蹲下身，将谢寻微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esp;&esp;“寻微，你有没有体会过下坠的感觉？我有时候想，世界就是一个小孩儿手里的石子儿。小孩儿把石子儿往外一扔，世界就产生了。当石子儿落到地上，世界就结束，这漫漫尘世就活在将落未落的瞬间里。万事都有尽头，所有人都有落地的时候。但死而不亡的鬼怪没有尽头，我和百里决明永远在下坠，无休无止地下坠。”他低着头，轻轻说：“不同的是，他的苦痛，我替他受了。”

&esp;&esp;温热的六瓣莲心在谢寻微的手掌心里跳动，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谢寻微有些发愣，怔怔地仰起头，注视那双暗红色的眼眸。悲哀柔软的光在他的瞳子里蕴聚，谢寻微好像在那双红色眼眸看见了师尊。

&esp;&esp;谢寻微心中莫名涌起无限的悲哀，恍若有冰冷的海潮洇埋心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esp;&esp;恶童转身要走，谢寻微再一次拉住他。

&esp;&esp;“走吧。”

&esp;&esp;“去哪儿？”恶童疑惑。

&esp;&esp;“去游湖呀，”谢寻微笑意盈盈，“你不是想要划船么？”

&esp;&esp;恶童别过脸，不满地嘟囔：“你未婚夫不让我们去。”

&esp;&esp;“恨来迟（二）

&esp;&esp;百里决明一整天没出门，鬼侍敲他的门和窗他都没反应，贴着糊在窗棂上的绡纱听里头，半点儿动静都没有。谢寻微怕他出了什么事儿，换成师吾念的装束，直接踹开他的门。里头没有点灯，暗沉沉一片。挑开帐幔，床里头空空荡荡，被子被蹬到了床脚，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

&esp;&esp;师吾念心里头立时拧了起来，好端端的，人怎么不见了？莫不是被鬼母捉了去！蹲下看床底，师尊极为宝贝的金子还在，师吾念了解百里决明，这厮什么宝贝都爱往床底下藏，夜夜睡在上头才踏实。一切物事都原样摆着，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或许是睡梦中被抓走了，师尊睡着了打雷地震都不挪窝。

&esp;&esp;师吾念眸中阴霾渐起，召来所有鬼侍和奴仆。府宅就这么大，他曾下令严守门户，鬼母潜进来他们竟然分毫不察！师吾念坐在宝座上，手里头转动青玉筒戒，面上罩了乌云似的。原本最是温柔潋滟的眸光，此刻刀锋似的让人不敢注目。底下没人敢言声儿，个个缩成了鹌鹑。

&esp;&esp;忽地初三跌跌撞撞冲进来，“找着了！找着了！百里前辈就在后院呢！”

&esp;&esp;跟着初三到后院里头看，只见爬山虎卷棚下面隆起了个小小的土包。他走过去瞧，百里决明躺在土里头，和他对上了眼。这傻子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剩下一只右手和一张脸他约莫是埋不上，就这么晾在空气里。

&esp;&esp;师吾念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左右人没事就好，分离八年把师吾念吓怕了，刚刚还以为师尊又遭遇了不测。他平了平心气，和声问：“义父，您怎么了？”

&esp;&esp;“我死了，别理我。”百里决明说。

&esp;&esp;师吾念：“……”

&esp;&esp;百里决明想起什么，又道：“啊，正好你来了，帮我浇最后一抔土。”

&esp;&esp;师吾念戳了戳他的脸颊，“发生什么事了？谁惹您不高兴么？”

&esp;&esp;百里决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就是心里头难受。被一口大铁锅扣着似的，闷得慌。他觉得裴真把他给耍了，勾引他，撩拨他，扭头就回家娶亲。他在穆家堡里想怎么把裴真抓回来的时候，在师吾念府里念叨裴真怎么还不来找他的时候，人家早就抱着美娇娘睡在温柔乡了。对裴真来说，他就是裴真脚下一颗小石子儿，被裴真拿脚一踢，飞得老远。

&esp;&esp;他觉得愤怒，比愤怒更多的是难过，满心满眼的难过。什么西难陀，什么玛桑族，就算世界即刻毁灭，所有人炸成一把烟花，都比不上裴真成亲这件事更让他悲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更不知道裴真为什么是这么个王八羔子。他左右看，师吾念的园子好多木芙蓉，一朵比一朵灿烂，然而他望着这些姹紫嫣红，只觉得它们全都是狗屎。

&esp;&esp;他这么想着，就说出了口：“儿子，你的木芙蓉都是狗屎。”

&esp;&esp;师吾念：“……”

&esp;&esp;“把我埋了吧，我不想看到它们。”百里决明合上眼。

&esp;&esp;“若义父不喜欢，我着人将它们都摘了便是。”师吾念头一回弄不懂他师尊了，师尊傲慢、嚣张、欠扁，却从来没有这么让人……一言难尽。他无奈道：“义父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同孩儿说说，我为您排忧解难。”

&esp;&esp;“儿子，”百里决明睁开眼，轻声说，“这世间的难题都是解不开的，要不然怎么会叫做‘难题’呢？人这辈子，就是不停地要和过去的东西做了断。到蹬腿的时候，就在你和所有人中间狠狠切一刀。所以恶鬼尤其悲哀，明明已经蹬腿了，已经断气儿了，还被人世间的东西牵着拉着，升不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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