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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有人吩咐服务生把遮阳伞挪一挪,日落西斜,正当景色好。一桌提了要求,邻座的客人们都跟着要求着。屋顶上的三个服务生被几桌客人指使得团团转,喧闹四起。唯独这里,静得骇人。傅清和内心挣扎着,一面想逃离,一面怕自己给傅侗文带去灾祸。她来不及再开口,监看她的两个军官回来了。按行程,傅清和先要去公馆里给父亲上香磕头,再乘汽车离开上海。昨夜里到的,傍晚就走,这样紧张的安排,让傅清和去医院探望小五爷的时间也没有。这就是如此的行程,也是人家卖了傅侗文一个天大的面子,再有奔丧的借口才成形的。其中一位军官受了自家司令的吩咐,陪傅侗文寒暄了两三句后,催促十六姨太启程。自从他们出现,傅侗文再没提方才的话。傅清和心中不安,不晓得傅侗文是放弃了,还是真的会做什么安排,她掩饰地饮尽瓷杯里的红茶。傅侗文在分别前,对她伸出双臂,六小姐迟疑了一秒后,扑到他的怀里:“三哥……”他在用拥抱告诉她,一切未变,等着回家。有三哥在,就有家。对沈奚,对小五爷,对现在他怀里的傅清和都是如此。沈奚眼眶湿润,目送傅清和的背影消失,默默祈祷丝厂能换来一个好结果。傅侗文却好似没事人似的,两手斜插在裤袋里,欠了身,低声笑问:“我们去徐园,好不好?今晚有名角,黄老板包的场子。”“嗯。”沈奚会心一笑。这是黄老板得了天大的好处,在给傅侗文吃保心丸,要在今夜把这事彻底办完了。今夜这场戏,是戏台上忠孝节义,戏台下手足深情,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戏迷之心不在角了。浮生四重恩(2)从汇中饭店往北,到了徐园,不过十分钟的车程。他们到时,日落西斜,车马纷纷而至。当今梨园之盛,甲于天下,南北两地皆是如此。“三爷请跟我来。”有人带傅侗文往里去,是去黄老板定的包房。有拿了票的客人同他们擦肩而过,三两相伴地笑着、聊着,向前走,和在京城不同,她能看到女客,甚至还有孩童。沈奚过去唯一出去听戏,就是和傅侗文去广和楼。今日踏入这里,始才觉出南北戏园的差异。那里一路下去,是黑漆大门敞开,灯影昏暗,是夹道狭长,到绕过木影壁就能单面的戏台子。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嬉笑怒骂自然放得开,荤话不休,到有荤腔的戏时,台上台下老少爷们吆喝叫好的景象,像还在清末的上世纪里。这里一路下去,是亭台轩阁,沿回廊去,到引路人带进去,进了个茶园似的场子,戏台是三面观敞口式的,楼上楼下两层。她望过去,见到不少女宾客,兰麝香浓,绮罗云集,大小姨娘杂坐于偎红倚翠的风尘女子之间,也都是砸钱捧角的人。她跟傅侗文上楼时,有两个握着纸扇的女人并肩而下,在低声说着今日来了几位名角。因为楼梯狭窄,傅侗文和沈奚是前后上楼的,他两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在两个女人下楼时,微驻足,偏过身,让两个女士先下了楼梯。于是,两个女人接下的话题就是……这又是哪里来的公子,很是面善。傅侗文眼藏笑,斜倚着楼梯扶手,对她伸出右手。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她被傅侗文拉着上了两级台阶,到了二楼。转眼到包房外,两个守在那的男人,一左一右为他们推开门。傅侗文将自己的西装外衣递给跟随而来的两人,让他们在门外候着,带沈奚入内。里头,五个男人正坐着闲谈,见了傅侗文都纷纷立身,招呼着。为首的那位穿灰色长袍的是黄老板,余下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老者都还算客气,角落里的男人是唯一西装加身的,正眼也不看傅侗文一看。女宾客们是满清末年的款式妆容,有手里拿着望远镜,也有捏着粉红戏单子的,见男人都起身了,也即刻离席,对傅侗文欠身,行得是旧礼。“今日里,特地嘱她们换了这衣裳,”黄老板和颜悦色地指她们,“能入三爷的眼吗?”上海书寓里的风尘女和苏磬那种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赛金花的模样,也像是临时上的戏妆,不过是为了讨好傅侗文。“南方佳丽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处。”一语未完,他又笑说:“方才从汇中饭店过来,没来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过来了。”沈奚跟着说:“你好,黄老板。”“是普仁医院的沈医生。”老者眉眼堆笑,轻声提醒黄老板。她在上海的富贵圈子里小有名气,黄老板经这一说,也仿佛记起来这号人,对她笑笑。“听说沈医生是在美国留过洋的,都说这欧美是镀金,日本是镀银,”烟榻旁的男人笑着恭维说,“我们也算见识见过镀金的女先生了。”众人笑。今日包房里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对应布置过的。烟榻上两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黄老板搭线和傅侗文打个照面、混个脸熟。余下的老者和西装男人是黄老板的心腹,军师和先锋的地位,算是左右手。就连女人也都费心安排好了,谁伺候谁,猛多了沈奚一个女医生,倒显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带来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嘱人添座给沈奚,大伙各自归了位。“稍后这出,三爷必定喜欢。”黄老板落座。“哦?”傅侗文问,“是什么?”黄老板指楼下,开锣了。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戏台。铜锣敲了几声,胡琴起。他听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轻打着拍子。“三爷开个嗓?”老者邀约。傅侗文也像来了兴致,经老者这一请,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正是那空城计最精彩的一段,诸葛亮闲坐城头,笑对千军。他唱得是字正腔圆,戏腔纯正,丝毫不输那台上摆开架势的名角。老者微微一笑,跟着唱下去:“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一段胡琴后,再来一句,“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黄老板细细品咂着,痛快击掌:“好!”楼下,看客们此起彼落的叫好声也灌进来,震得沈奚耳内嗡嗡。那夜隔着两扇门,听傅侗文唱得是愁肠百结的四郎探母,今夜却是谈笑自若的空城计。沈奚只觉这一折戏才配得上他。在座的男人们都被挑了兴致,全唱了两三句,却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给了傅侗文。女人们最会分场合、看身份的,从唱词就听出来:这位三爷就是今日的上宾了。茶过三巡,沈奚身后坐着的两位姑娘轻声笑谈。她们用望远镜看楼下散座,不是再聊戏,而是在聊着楼下捧角的姨太太们,说哪家姨太太和戏子走得近,还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戏子搞在一处。烟铺上的男人两两相对,谈起了生意。借着戏园子的好气氛,隔着镂空的铜制烟灯,一人身边伺候着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轻姑娘,替他们装了两筒烟。在烟雾缭绕里,沈奚翻着茶几上的一摞报刊,刚看完《梨园杂志》,又捡了本《俳优杂志》。突然,房里暗下来。是烟榻上的两位老板嫌电灯晃眼,嘱人揿灭了电灯。大灯灭了,此时除去烟榻上燃烧着的小烟灯,仅剩了主座两旁的西洋式落地灯。落地灯外垂着艳红色的灯罩子,红影暗沉,让人昏昏欲睡。没了光源,她看不成报刊,百无聊赖地听着戏,落地钟走到了十点。已经等了四个小时,傅侗文仍是气定神闲。沈奚在黑暗中,瞧见一个黑衣青年人推门而入,躬身到黄老板耳畔,耳语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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