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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骨香唐令松开沈晚冬,疾步走向绣床,他将床上的红枣、桂圆等物一股脑全都扫到地上,忽然担心他的小婉不小心踩到滑倒,赶忙又用足尖清扫出条道儿,他坐到床边,整了下衣冠,手轻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眼中满是期待,还有渴求。“哎。”沈晚冬垂眸,轻叹了口气,并未过去。她慢悠悠地走到梳妆台那边,坐下,将贴在镜子上的红双喜揭下,拿起桌上放着的红木梳子,指甲划拉着梳齿,莞尔浅笑,道:“我从前一直不明白,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对我有别样的感情。还记得谦溢欺负我,毫不留情地打了他一顿,帮我出气。那时候我真觉得您就是失散已久的叔叔,是可以依靠的。”说到这儿,沈晚冬流泪了,她用指头抹去泪,透过铜镜,看到床上坐着的唐令此时亦神色黯然。“直到现在,我都不愿知道那些昏睡过去的夜里发生过什么,因为我感觉您心里苦,一直在负重前行,您累了,所以,您才会那么舍不得小婉,您想回到多年前的简单快乐,可是,小婉已经嫁人了。”“对啊,小婉嫁人了。”唐令凄然一笑,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看着大红的床顶,良久,良久,久到两鬓的斑白似乎有多了些许。他长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站在沈晚冬身后,在桌上拈起朵宫纱红牡丹,插在她的发边。真美!随后,唐令从妆盒里拿出支眉笔,左手捧起沈晚冬的小脸,用袖子帮她擦掉脸上的残泪,给她画眉。他看着镜中的她,她这次没有躲,也没有表现出厌恶或者害怕,静静地坐着,对他微笑着。这样多好。他想象着,如果当年没有走,和小婉一起长大,那么就是另一幅光景。起初他没有喜欢这个傻傻的女娃,只是将她当成妹妹看。家里光景不好,他读过书,有点小聪明,就去县里的绸缎庄,从小伙计一直做到帐房先生。掌柜的想让他娶了自家闺女,他稀里糊涂同意了,回家跟沈大哥说起这事,沈大哥慨叹道:原本我是想将小婉许配给你的,哎,罢了。他想到沈大哥这么多年养护他,为了他东躲西藏。沈大哥只有小婉这么一个孩子,若是所嫁非人,岂不是毁了一辈子?他回到县城,给绸缎庄掌柜磕了几个头,收拾了行李回老家。他在外的这几年攒了些钱,沈大哥又给他凑了些,他开了个小酒馆。等小婉到了及笄之年,他就娶了她。洞房花烛夜,他掀起了小婉的盖头,刹那间呆住了。那个粉嘟嘟的爱哭鬼竟长大了,而且还很美,脸儿红扑扑的,小声问:什么是洞房?他也是害臊到不行,搓着手,盯着围绕着凤龙红烛翻飞的蛾子,忽然亲了小婉一口,笑的像个傻子。谁知小婉疑惑道:这就是洞房花烛,第二天就会怀小宝宝?他噗哧一笑,将小婉扑到,挠她的痒痒,而后深深地看着她,手哆嗦着往开解她的嫁衣,在她耳边呢喃:我给你教什么是洞房花烛。后来,他和小婉一起经营着酒馆,他算账酿酒,她当垆卖酒,他们酒馆的生意很好,有不少文人雅士慕名而来,或是对酒当歌,或是题诗壁上……再到后来,小婉有身孕了,大夫诊了脉,笑呵呵地恭喜他:你家娘子怀了两个孩子,你好福气呦。……想到此,唐令痴了。他看着镜中的美人,手轻抚着她的大肚子,如果这是他的孩子,儿子请岳父大人起名,女儿嘛,就叫妙妙。多好。只不过,回不去的,永远是过去。身后是万丈深渊,无法回头;前路万劫不复,只能继续。末了,唐令将眉笔折成两段,拧身朝外走,淡漠道:“走吧,去地牢。”地牢阴冷潮湿,石壁上点着盏小油灯,昏昏暗暗,正如人死前的那口气,出不来,咽不下去,只等着解脱后的油尽灯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血腥味,隐隐还有烙铁泡过水的锈味,鞭子抽打刑徒之声充耳不绝,逼供利诱之声无处不在。沈晚冬紧跟在唐令身后,她两手护住肚子,生怕从哪儿跑出来个浑身是血的冤鬼,冲撞了她的孩子。地牢和去年完全不一样,简直像个人间地狱。墙上钉着剥下的完整人皮,石壁上是用指甲和指骨挠出的道道血痕,刑具五花八门,充斥在地牢的每个角落。越往里走,惨叫声越浅,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五步之外有间铁牢,所关之人正是杜明徽。沈晚冬疾步走上前去,隔着铁栅栏朝里看。没有床,只有块破木板,上面有条露出棉絮的脏被子。杜老此时盘腿席地而坐,运笔如飞,不知在麻黄纸上写着什么。他蓬头垢面,灰白的发凌乱地散在面前,身侧摆放了好几摞才写好的文稿,矮几上摆着盏昏暗的小油灯,许是灯太暗了,老人眼睛又酸又疼,他用满是血污的手背揉了下双眼,蓦然瞧见牢门口站着个绝美的女子,老人愣了下神,连忙端起油灯,连趴带爬地过去,没错,他没眼花,是晚冬!“呜,”杜明徽老泪纵横,手中的毛笔掉到地上,他颤颤巍巍地将牢门扯开,挥舞着胳膊,示意晚冬赶紧进来。“舅舅!”沈晚冬强忍住泪,她没想到这间牢门居然是开着的,看来舅舅是自己不愿离去,铁了心要……沈晚冬忙过去,搀扶起瘦成一把骨头的杜明徽,如今离得近,她发现杜老口鼻满是血痂,呜呜叫喊之时,口中更是血肉模糊,老天,他的舌头竟被连根拔掉,牙齿也给敲没了,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您,您,”沈晚冬没忍住,哇地一声大哭,她忙从袖中掏出帕子,帮杜老去擦脸上的血泥,可又怕弄疼了老人,心疼的直掉泪。“别哭。”杜明徽没了舌头,说不出吐字清楚的话,只能颤颤巍巍地抬手,帮着这个孩子擦去脸上的泪。老人低头,瞧见沈晚冬的肚子高高挺起,开心地笑了,露出两排红糊糊的牙帮子,含含糊糊道:“好,好呀。”“舅舅,您跟我走。”沈晚冬从侧面扶住杜明徽,想要将老人带出地牢,谁料杜明徽竟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儿摇头。“舅舅,您得看大夫!”沈晚冬抽泣着,艰难下跪,恳求着这倔强的老人:“少帝即将大婚,您是三朝老臣,是皇上的老师啊,怎么能枉死狱中,您跟我出去吧,好不好!”“来。”杜明徽说不出太多的字,他倒是淡然,轻拍了拍沈晚冬的肩头,随后端着小油灯,回到自己的矮几跟前。老人快要瞎了,根本瞧不清案桌上的东西,四处摸着,终于摸到一支笔。老人从桌上抓来一张纸,将笔蘸饱了墨,眯着眼,写了两行诗,递给跪在案桌前的女人。“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沈晚冬喃喃念出,泪如雨下。大梁乱了,她久在深闺中养胎,却也听了不少事。而今唐令骄悍,大肆捕杀党人和敢议论他的士子,使得言路闭塞,加之明海称病,不理政务,再没有官员敢站出来说话。怕事的多,敢死的少。杜老,他是想以自己的死来唤醒天下匹夫,用热血去烫那些醉生梦死、龟缩畏惧的士大夫!他和何首辅这些争权夺利的人不一样,他是帝师,是三朝老臣!“嗯。”杜明海目中含泪,重重点头。随后,老人又拿了张纸,飞速地在纸上写,目光如炬,神色坚定,丝毫瞧不出受过酷刑的模样,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将写好的纸交给沈晚冬,又将油灯端起,示意沈晚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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