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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远渡重洋地离开,万水千山地归来。在傅家的日子,就从这里、这个冬天重新开始了。傅侗文的院子不小。垂花门进去是穿堂,后头是间厅,再往后才是上房大院。上房被隔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正中明间是堂屋,两侧暗间,用隔扇隔开。东面那间是傅侗文的卧房,冬天怕寒气入侵,丫鬟们给他挂上了厚重的棉布帘子。上房东面的耳房是书房。顺着西面,打了一面墙的书架,满是书。院子里有四个丫鬟,六个小厮,还有谭庆项和那个少年。少年名唤万安。这名,是为压住傅侗文身上的病魔起的。“你先前叫什么?”沈奚有一日问他。少年如临大敌,仿佛说出来,会害傅侗文大病难愈,慎而又慎地答:“我就只叫万安。”说这话时,他在给书房换红梅。红梅是老爷让人送来的。沈奚贸然闯入傅家,打破一潭死水、一场僵局,老爷对这院子不闻不问的态势得以缓解。先前垂花门外二十四个守门人,带着枪,都是老爷的亲信,除了运送食材和补品、药品,完全将这个曾在京城里风光无限的三少爷冷落在宅院一角,不闻不问。而真正打破冰封的,是1915年的12月8日,星期三。乙卯年,冬月初二。大雪。这天,丫鬟们烧了滚烫的水,一盆盆去泼院子里结得冰。小厮们用笤帚将融化的冰碴和水都扫了去,又用棉布吸地面上的水。沈奚在书房里,蜷在太师椅上,膝上盖了狐裘,在等傅侗文。她看窗外丫鬟小厮忙活着,余光里的男人,背对着她。衬衫袖子用细细的黑色袖箍勒住,将袖口提高了几寸。这样子的穿法,手腕子都露在了衣袖外,方便他翻书和写字。“要走了吧?回房去收拾收拾?”她下巴搭在膝盖上,小声问。今日大雪,也是傅老爷寿辰。傅老爷着人传话来,让他去听戏。这是一道赦令。可傅侗文并不觉得,只凭沈奚和那谎话就能这样的太平。垂花门外,有什么在等着他?是何时局?要如何去应对,在屏退老父亲信仆从后,傅侗文早在心里做了种种猜想。眼见着,要到去听戏的时辰了,他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带沈奚去?“走,一道去。”他合了书。“我去?”沈奚忙摇头,“这不妥……”他微笑着,把书塞回到书架第三层,去把她腿上的狐裘掀了,将沈奚从太师椅里拽起来:“你去,还能打个掩护。”“掩护?”沈奚不懂。他笑,把西装外套搭在她肩上。“你要我做什么,先要说好。我并不了解你家里的人,四年前见过谁都不记得了,你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你父亲有几个姨太太?你要我打掩护,是如何打?”傅侗文把脸上的黑框眼镜摘下来,镜腿折回,在考虑怎么去解释。她这样的身份,在傅家很敏感:“你去,是为了让我不想说话时,能有个闪避的法子。”这样说,她倒心里有谱了。回房里,丫鬟在收拾床褥。她照例是抱了衣裳去西面暗间里换。人走过他身旁,傅侗文扣了她的手腕子,笑着低语:“今日过节,在这里换好了。”大雪也算是过节?“要迟了。”她使劲瞄那两个丫鬟,仓促地抽手回来。傅侗文也是在玩笑,没多坚持,就放她逃走了。他将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搓着,像在回味她手腕皮肤的滑腻。他正在落魄时,掌不住自个的生死,绝不能再拖她下水,也不想在当下和她有夫妻之实。沈小姐这三个字,是在给她留退路,不碰她身子,也是让她能保全自己。那日晨起,他确实在床帐里把她看了个干净,可也仅是看了。不过傅侗文毕竟是从风月场过来的男人,这“看”也和旁人的不同。他最喜好在午后小憩、清晨睡醒时把身边睡得迷糊的沈奚抱到怀里,把睡衣都剥去,再将她的身子仔仔细细地瞧一会。从上到下,该看的一样不落。“三哥有分寸,”他每回都这样说,还会笑着逗她,“只这样弄,不妨事的。”看得堂而皇之,有时情之所至也要摸上好一会,可又说得好似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四亲八眷聚来府上,比往年都要多。一来是为傅老爷七十大寿,都说是古来稀的年纪,又是整数头,自然都要凑个热闹;二来是傅家是大总统跟前红人,如今新皇要登基,没身份捧朝堂上的场子,捧一捧傅家的场子也好。傅老爷准傅侗文出了院子,却没让他和长辈们一同用午膳,有意削他的脸面。等傅侗文带沈奚进了后花园,楼下早坐满了人。戏台子对面是两层楼,观戏用的。围坐在台下的男人们多是穿着夹层棉的长衫和马褂,戴一顶瓜皮的帽子,缎面的。女人也是旧式衣着,身旁大多有孩子立着、坐着,人声嘈杂,沸沸扬扬。都是傅家的远近亲眷。傅侗文带沈奚从一楼经过,由着小厮引路上楼,后头几个年长的男人见他,忙着起身寒暄,都在叫他“三叔”。等他们走上楼梯了,沈奚才悄声问:“那几个,看上去比你年纪大吧?”傅侗文微笑着,摸在她脑后,笑一笑:“没错。”“我稍后上去就不说话了,你要有用得找我的地方,给我打个眼色。”“放轻松,”他反倒是轻松,两手握了自己身上呢子西装的领口,摆正了,“今日你跟着三哥来,就是看戏的。”傅侗文嘴角带了笑,悠哉哉地上了楼。他脚下的皮鞋在楼梯板上一步步的响声,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沈奚瞧见他的右手抄在了长裤口袋里,一只手将衬衫领口扭了一下,轻蔑不屑的神情,从他眉梢漾开来。这细微的动作,像给他上了戏妆。院里院外的他,判若两人。胡琴恰在此刻拉起来,开场了。沈奚略定了定,跟他上楼。和那日在书房不同,这回楼上的人都全了。傅老爷和夫人居中而坐,几房姨太太带着各自年纪小的儿子、女儿依次坐在夫人下手。另一边是年长的儿女,大爷、二爷和小五爷、六小姐都在,还有三个见了年纪的女儿带着女婿。傅侗文带着她一露面,二楼鸦雀无闻。大家摸不清老爷的脾气,都没招呼。穿着军装的小五爷倒和大家不同,热络起身,笑着对身后伺候的小厮招手:“给我搬个椅子来,”又说,“三哥,坐我这里。”“你坐,同三哥客气什么。”他笑着回。傅侗文的右手从长裤口袋里收回来,颇恭敬地对上座的人服了软:“爹,不孝子给您贺寿了。祝您长春不老,寿同彭祖,”言罢又说,“愿咱家孙子辈少我这样的人,也能让爹您省省心。”前一句还像模像样,后一句却是在逗趣了。那几个姨娘先笑了,有意给傅侗文打圆场。傅老爷深叹着气:“你啊。”紧跟着又是一叹。从被押送回府,父子俩从未见过。说不想是假的。“坐吧,你爹气你,也不会气上一辈子。”傅老夫人也开了口。她笑吟吟地唤人来,给傅侗文搬了两把椅子。傅侗文昔日在家里对下人最好,那几个伺候的丫鬟和小厮见老爷不计较了,不用吩咐,就给他们上了茶点。戏入高潮,楼上的女孩子们都跑到了围栏杆上,笑着,学楼下的男人们叫好。这样的日子,就连茶杯里泡涨开的一蓬碧绿茶叶都像有着喜气。无人不在笑。沈奚坐在傅侗文身侧,不言不语地看戏。没多会,小五爷傅侗临就挪坐过来,亲厚地和傅侗文低声聊起来。小五爷的亲生母亲是朝鲜族的人,生得温婉,导致儿子也是男生女相,眉眼阴柔。可偏偏傅家这一辈里头,仅有他穿着军装。沈奚从他们只言片语中听出,小五爷是在保定军校念书的,即将毕业时因为和同学斗殴,取消了进北洋军队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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