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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惜,侗文的数百万援军费,算是打水漂喽。”周礼巡打趣他。“如此最好,”他不以为意,“我们不战而胜,少死几个军人不好吗?”众人笑。角落里,只有傅家二爷是穿着长衫,衣着突兀,可也抱有着同样的喜悦之情。他今夜来其实是要道别的,没想到正碰到周礼巡从北京来,傅侗文的小公寓里聚集了一干京城里的公子哥。其中几人早年和傅家二爷也有交情,自然就强留他下来了。一楼客厅里,大伙从前门的演讲,说到月底要在紫禁城太和殿前广场举行的大阅兵,都在提醒傅二爷要去。毕竟这里的人都在上海处理公务和生意,唯有二爷要北上。二楼,沈奚和苏磬坐在沙发上,在等着楼下热闹结束。“冷不冷?”沈奚和苏磬实在没话说,只好询问,“再添盆炭火吧?我去让万安来。”“我可以见见谭先生吗?他是否在?”苏磬忽然问。沈奚心里咯噔一下。在是在……但因为傅二爷和苏磬来告别,谭庆项就有意回避,一直在自己的卧房里没出现过。他是在避嫌,毕竟从傅二爷的角度看,他也曾是苏磬的恩客,能避则避。“谭先生……我可以去问问。”沈奚说。“你同他说,怕是此生最后一面了,二爷他预备去天津定居。”苏磬道。天津?她意外:“三哥不是把傅家宅子送给二爷了吗?”苏磬笑着说:“二爷在天津也有洋楼,他想去便去,倒也没什么差别。”初次见苏磬,二爷就是她的恩客,两人温言细语地交谈着,情意绵绵。可她对四爷的情义,傅侗文也仔细给沈奚讲过,那日拼死为四爷报仇,眼中对傅大爷的恨做不得假。那对谭庆项呢?谭先生是她第一个男人,总会有特别的感情在吧。谭庆项应该也是想见她的,权当是老友叙旧。……“我去去就回。”沈奚说。她上楼,敲门,敲了半晌,连培德都探头出来瞧了,谭庆项才迟迟地开了门。他卧房里没亮灯,猛见门外的光,被晃得眯眼:“人都走了?是饿了?还是要收拾?饿了叫培德,收拾叫万安。我头疼,今夜别叫了。”他作势关门,被沈奚挡住:“苏磬,想见你。”谭庆项微微一怔:“见我做什么?”“马上要走了,也许想和你道别。她说要去天津定居,你跟着我们,不管在北京还是上海,都很难再见到她了。”谭庆项默了会子。“去吧,我陪着你,”她说完,又想想,“你觉得我不方便在的话,我在门口给你守着。只是要注意一点,不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把我当什么了?”谭庆项沉声问,“傅二在楼下,我能干什么?”“那你去不去?”“去,等着,我擦把脸。”他说。沈奚心中惴惴,想象不出两人见面会说什么,发生什么。结果等谭庆项跟她进了二楼卧房,他径自坐在书桌旁的座椅上,苏磬则在沙发上,两人两相沉默,各自怀揣着心事,心不在焉地坐着。连语言交流都没有半句。沈奚把自己当作一个摆件,在书架旁翻书看。半小时过去,她听得楼下声音大起来,应该是客厅门被打开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爷告别,这是要走了。她合了书,回头一看,苏磬和谭庆项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对视。“当年……”苏磬轻声道。“为什么?”谭庆项打断她。“庆项,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苏磬诚恳地看着他,“可是庆项,我是个普通女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和三爷、四爷那样活着。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随时准备为国捐躯。我从良,需要一个安稳的家,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四万万人,每个人都不同。有遗老遗少为前清跳湖殉国,有人为推翻清政府洒热血,有人为革命抛头颅,有人为买不到一碗热粥而愁苦,有人为家中老少奔走……苏磬想说的是:庆项,你是个为国而无私的人,而我是个想要家的人。没什么对错,只是追求不同。“庆项,我尊敬你们,我也感激你们、理解你们,但我无法成为沈小姐这样的人,我没法做到你们这样的地步。”谭庆项没说话。很快,苏磬的丫鬟来接她。从头到尾,两人仅有这几句交谈,最近的距离,也有五步之遥。傅二爷要走,诸位公子也都散了。沈奚送他们出门,从公寓门口到巷子口,前边是傅侗文和二爷兄弟道别,她和苏磬是两相无言。最后,傅侗文和二哥在马路边驻足,看上去是要说完话了。苏磬的手从袖口探出,握住沈奚的双手:“你若能在谭先生那里把我说得坏一些就好了,可惜沈小姐你应该也没学会背后说人。”沈奚心情复杂地笑了笑。“我是在胭脂巷出生的,老一些的曾见过八国联军,”她突然讲起了胭脂巷,“她们给我讲,八国联军进北京城时,哪里有男人们的影子。留下她们在北京,伺候那些洋人,亡国奴就是那种感觉……所以,在胭脂巷里的女人都晓得,女人不能靠男人,要靠自己才有活命、过好日子的机会。”她又道:“可我眼界窄,也只能悟到这里了。二爷说,沈小姐你是忠烈之后,自然是和我不同的,”她突然停住,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不管当年是真是假,你是四爷唯一名义上的妻子,当年……我是妒忌你的。”“是假的,全是假的。”沈奚当即解释。“我晓得,沈小姐,”她笑,“二爷说了。”沈奚失语。“告辞,保重。”苏磬松开她的手,走到傅二爷身旁。傅侗文亲自送二哥上车。夜幕中,一辆轿车驶离,傅侗文见不到车影了,才揽住她的肩,往回走:“谭庆项怕是今夜睡不着了。”“那是你嫂子,你还开这种玩笑。”傅侗文笑:“庆项的执念而已,又不是私通。”“当初,谭庆项是不是要娶她?”“你知道了?方才说的?”“没说具体,也差不多。”她道。“他是想娶,苏磬连见都没见他,后来直接坐着轿子进了傅家,”傅侗文感慨,“今日还是苏磬嫁到傅家后,他们头次见面。”难怪。两人回到屋里,万安在收拾屋子。不见谭庆项和培德的踪迹。“谭先生又去睡了?”沈奚奇怪问。突然,一声女孩子的尖叫从楼上传来。是培德。傅侗文抢先一步上楼,沈奚和万安也慌忙跟着跑到三楼,傅侗文刚要拍门,门就先被谭庆项打开。屋子里,培德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睛,心有余悸地望着门外人。谭庆项光着上半身,刚才扣上腰带,手里拎着衬衫,是要出来的准备。……傅侗文不太能相信地盯着他:“这是干什么了?”“谭先生……你这、你……”万安结巴地说不出话。沈奚忍不住笑。谭庆项立刻指沈奚:“不许笑,听我说,”他回头看了眼培德,想要憋一句体面的话,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这脱衣服就要睡觉,她藏我被子里了……我还没叫呢,她先嚎出来了。沈奚你以后好好教教,按中国姑娘的规矩教,哪儿有藏男人被子里的啊。吓得我……”谭庆项越说越憋屈,推开挡路的三人。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穿衬衫:“吃不吃饭啊?炒年糕要不要啊?”沈奚赶紧把谭庆项的房门掩上,强忍着笑。“装什么糊涂啊,”万安嘟囔,“我都瞧出来了,培德不是挺好的吗?”傅侗文微笑着,摇了摇头,没评价。但沈奚约莫懂他的意思,还是那两个字: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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