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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以为他要谈。傅侗文默了会,将她手里的茶盏接了,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他道:“人不是很舒服,一会再谈,好不好?”“嗯。”他把茶盏交回给她,掉转身子,背对着她躺下去,头枕在自个的臂弯里,阖眼睡去。她见他这样姿势躺着就怕,警觉着,去找门外候着万安要保心丸,万安一面着急,一面困惑地问:“我还说三爷今儿个难得的,心情好到自己讨酒来喝,怎么又犯心病了?”沈奚摇头,又进了包厢。刚刚在傅家三公子(4)万安推测他们两个是为傅侗文私下喝酒的事有了争执。她无法解释:“没有,他没对我发少爷脾气。你不要这样说三爷。”从游轮上,他亲口承诺不会再凶她,始终都在践行他的话。傅侗文这个人,一人千面。每次两人有了什么不对劲,谭庆项也如此说,万安也要如此说,总要编排是傅侗文的不是,诟病他少爷脾气,可他对她从没有蛮不讲理的时候。有时,是太讲道理。傅侗文从天将破晓睡到快中午也没动静。沈奚一晚上没睡,天亮后眼皮撑不住,一沉一沉地,起先还要盯着他看,后来怕自己睡过去,唤了万安进来照看。她趴在牌桌上小憩。福寿膏烧了整宿,把这厢房薰得像烟馆,她睡得不舒坦,起先是脸埋在臂弯里,后来将脸偏过来,面朝着窗。到中午时,她迷糊着听到万安说:“爷。”她惊醒,眼皮黏着,困顿了许久才勉力睁开来。视线里,傅侗文下了床,万安想扶他,被他拨开。他自个走到茶几那里,倒了水喝,上半身的衬衫布满褶子,眼底是全红的,没睡好的样子。他瞧见沈奚看自己。沈奚昨夜来前,原是要上妆,被他阻拦着没在脸上多作功夫,未敷粉,在暗昧的灯影里,皮肤透出不均匀的红,亦或是灯影红。“去叫车来。”他吩咐。万安迟疑了一下,躬身应了,匆匆离去。就如此了?不谈了吗?可能谈什么呢,她那一段话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尽了。有前情,有体谅,有决断。沈奚跟他这么久,对傅侗文的脾气秉性还是了解的。他在男女关系上是个真君子,从两人开始,就要征询她的意见,和辜幼薇的事,也是先给她了实话,自始至终掌控权都放在她的手里。她决意要走,他也不会强留,这才是他。沈奚把麻将一块块摆到盒子里,象牙触碰的响声,十分单调。傅侗文又拿了个无人用过的茶盏,给她添了一杯茶过来,搁在桌上:“你的意思我全听懂了。”他人坐下,凝注沈奚,迟迟没有说下边的话。两人对视着。他握上她的手背,说:“三哥尊重你的决定,你我缘薄,到这里算是善始善终。过去做得不尽你意的地方,这里说句抱歉。”沈奚轻点头,泪险些涌出来。这是她头回和人分手。在纽约时,她见过激烈的人,要拿着厨房的钢刀去,将对方房间里的家具摆设都劈得稀烂,歇斯底里地痛骂一番,这是外国人。中国留学生们都讲究含蓄美,分手时多是家里有亲事定下来了,不得不回国结婚,两人好好地谈一谈,泪眼婆娑地告别今生。她在纽约公寓前、公寓里,见到这样的分手也有十几次了。有一回是半夜,夏天,她和陈蔺观并肩而出,见到一对昨夜在公寓里吃分手饭的年轻男女在门口,正亲吻的如胶似漆,女孩子脸上都是泪,衣服也都散开了,做着不能言说的事……后来陈蔺观说,那个男人是要回国教书,两人在分手。私定终身在先,后又被家中亲事阻断了感情,这样的分手在留学生里最时兴。所以沈奚才有“都是留过洋的人,恋爱和分手是寻常的事”的那番话。可见过是一回事,体会是另一回事。就像他们在医学院里,能够冷静地研究谈论病人病况,却永远无法感知到真实的痛苦。知道从哪里截肢,可以保住命,真做了被截断腿的人,体会又大不同。她眼睛酸胀着,托着腮,低着头,接着去码放那一副牌。“一场相交,说这些伤心伤情,今天的话到此为止,余下的全留在心里。我们先把这个年好好过了,再送你走……”他声也哑,把茶盏推给她,“给三哥留点念想。”沈奚点头,嗓子里火辣辣的,太卖力强压着心情所致。她端了茶盏,凉水入喉,冰冷的液体从喉咙到胃里,感触分明。等车来,她被万安送下了楼。广和楼新的一日生意要开始了,伙计们都在忙碌收拾着池子里、桌上的东西,见沈奚下楼,权当是透明的。戏台上空着,两侧包柱上的字,龙飞凤舞地盘在那里。昨夜旨在救国救民的牌局应了“逢场作戏”四字,和傅侗文好说好散应了“离合悲欢”,沈奚人恍惚着,反反复复把自己的话和他的话在心里回放着,到上了轿车,人还是懵的。回到院子里,谭庆项已经换好西装,手里握着帽子,正大步向外走。他看到沈奚面上一喜:“沈大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三爷呢?”“还在广和楼。”沈奚声音又低又哑。“还在那?”谭庆项错愕,“你回来是要拿什么吗?药?还是钱?快说,两样我都晓得在哪里,你就在这里候着,我去给你拿。”沈奚摇了摇头,错身入内。谭庆项困惑地立在原地。“两人起争执了,”万安低语,“三爷吩咐我,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沈小姐住。”“吵架能吵成这样?”谭庆项蓦地一惊,“你跟回来做什么?把三爷一个人留在广和楼了?”万安郁郁:“三爷不放心沈小姐,一定要我送回来。”“糊涂!”谭庆项掉头就走。到广和楼,有人正在楼门外挂了幌子,开始排今日的戏。谭庆项一出现,老伙计认出他:“是找三爷吧?”人说着把谭庆项往第一官带,“三爷是爱听戏,可也没有听到接连两日不下楼的,先生你去瞧瞧,我们也好安心。”“刚出来过吗?”他问。“出来过,要了壶茶。”那就还好。谭庆项站定在第一官帘外,定了心神,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这才打了帘子入内。傅侗文坐在椅子上,手边摆着个茶壶,独自一个在牌桌旁,哗啦啦地洗着牌。他听到有人进来,眼也不抬地说:“出去。”谭庆项没理会他,把药箱放下。他拿了听诊器出来:“给我听听,”听诊器压在傅侗文胸前,“吵架这种事,是吵一回伤半月,伤心也伤身。”傅侗文没出声,从谭庆项西装上衣的口袋里掏了烟盒,又去摸火柴盒。谭庆项起先不愿给他,看他心情确实不妥,也就妥协了。傅侗文早年在上海的日子里,前半程是整日外出打牌,后半程是闷在屋里,和大多数想要救国的青年志士一样,在迷雾里摸索着前路。思虑过重,用抽烟喝酒来缓解,如今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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