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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看他们不答,回头唤万安:“是不是你要的菜来了?万安?”万安一出来,几个伙计才醒过神,在万安的招呼下,将一个个食盒放到插屏前,纷纷对着沈奚躬身,单手垂到脚面上头,行得是旧时礼。沈奚点点头:“辛苦你们。”伙计们陪笑着,退后,出了院子。因着傅侗文的吩咐,万安在书房里搭了饭桌,摆菜、温酒,顺带着给傅侗文说:“方才天瑞居的伙计来,见到少奶都看傻眼了。”傅侗文听着高兴:“让人送赏钱去,即刻去。”“看给你乐的。”谭庆项嘲他。这次万安要的菜不多,赶着吃,怕点多了,烧得慢,反而耽误他们的行程。不到十个菜,黄焖鱼翅,开水白菜,灌汤黄鱼,九转红肠,乌鱼蛋汤,油焖大虾,腊味合蒸,六爆肉丝,抓炒鱼片,每一道都是汤味醇厚,香气扑鼻。“这开水白菜是天瑞居最有名的。”傅侗文为她添菜。万安马上道:“说是开水,少奶你可别真以为是开水,这是鸡汤。是要用老母鸡、母鸭,蹄膀肉和排骨,还有干贝去杂煮沸,加调味的东西吊制4小时熬的。熬出来的鸡汤不是有油和杂质吗?还要把鸡胸脯肉剁烂,搅成浆糊,放到汤里吸杂质,天瑞居光是在吸杂质和汤油这道工序上,都要至少过三遍,才有这种开水一样的鸡汤。”“……你还真是记得清楚。”“少爷爱吃这道菜,因为油星少,其实我也会做,就是麻烦。”傅侗文一挑眉:“少爷的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让我和少奶还怎么话家常?”……万安窘。众人笑。傅侗文用餐多年如一,筷子动不了几回就搁到碗边,徒手剥莲子吃。傅侗文喜好吃小坚果,也是因为饭吃的少,聊以充饥。沈奚每每看他吃饭,都能想起他昔日的话:衣不过适体,食不过充饥,孜孜营求,徒劳思虑。“看我做什么?”傅侗文笑着,把一颗莲子塞入她齿间。她摇摇头,说女人喜欢男人,最后大多喜欢出了母爱,估摸就是她这种心境。饭后,万安泡了茶。这一盏茶后,众人就要动身赶路了。傅侗文吩咐人把书房的帘子卷起来,独自靠着门边框,喝茶,赏雪。沈奚知道他是有不舍之情的,瞧了好几回落地钟,待到不能再拖了,才提醒他:“你不是怕赶上欢送的队伍,想早些去正阳门吗?”傅侗文掉头,进了屋。他皮鞋上有雪,在地上印了一排脚印。“最后一口茶,留给你的。”他将茶盏凑到她唇边。“这也要分。”她就着杯口喝完,也没想透这茶里门道。他笑,静了会,才为她解了惑:“今夕复何夕,共此雪间茶。”浩浩旧山河(5)一盏茶后,沈奚和他并肩而行,走出傅侗文的院子。傅家下人们都遣散了,各院也都荒废着,自然不像过去有人扫雪。夹道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皮鞋踩上去,雪塌陷下去,厚得不见黄土。高墙相隔,北京城内是年关前的喜庆,这里是凋败后的冷清。待到正门外,他们等汽车。傅侗文闲来无事,拂去石墩上的雪,拍拍它,仿佛在说:老伙计,再会了。“央央自从跟了我,就从未见三哥风光的时候,”他低声道,摘下黑色的羊皮手套,在掌心轻敲着,“可惜了。”“可惜什么?”她轻声道,“可惜我没见你最风流的时候吗?苏磬对我说,往日的你和四爷是‘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光听着,就晓得你少年得意时了。”傅侗文一笑。“你笑什么?我背错了?”她不精于诗词歌赋,被他一笑,难免惴惴。傅侗文摇头:“没错,只是想到了另一句,也是同一位诗人所作。”“什么?”“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他缓慢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同一位诗人做了这两首词,恰合了一位王孙公子的前后半生。世家湮灭,人去楼空,不似少年时。也恰合了他的心境。原先的傅家,门外常年候着三四辆黄包车,少爷、小姐们出行频繁了尚且不够。如今是一辆未见,大门外空空如也。汽车到时,一辆空着的黄包车也正巧路过。“三爷?”车夫看到傅侗文他们,热情地停下,“三爷要出门?再给您叫几辆车?”“既然今日有缘见着了,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去叫吧。”他笑着应了。对方立马招呼同行,不消片刻,傅家门外停驻了五辆。三爷来了兴致,万安只好照办,吩咐人把行李搬上汽车后,看着他们先后坐到黄包车上,放心不下地在沈奚耳边嘀嘀咕咕,都不过是吃穿住行的细节。待他们动身,万安嫉妒地望了一眼培德,长吁短叹地挥手道别。等他们到正阳门,给代表团送行的队伍也刚到。傅侗文怕吵闹,躲开送行人群,在一等候车室候车,等代表团全都登车后,带众人从最后一节车厢上了车。这趟火车是为代表团准备的,所以从头至尾的车厢都是经由头等厢改良,分了隔断,做成一个个包厢。他们的包厢里,当中一个狭长的木桌,两旁座椅鹅绒铺就,坐下去软绵绵的,一看就是为了抗寒所备。他们六人分两旁,面对面坐着。起初不觉什么,可开到天黑,车厢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度。包厢狭窄,活动不便。人不方便动,血脉不畅,更是冷。沈奚和傅侗文轻声说话,呵出的都是白雾。“这要到了东北,再到朝鲜,是不是要冻死了?”她轻声玩笑着,递给他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白手巾,让他擦脸。有人扣门。原来因为太冷,前面两节车厢烧了煤炉子,外交总长让人请后两节车厢里的人去取暖。傅侗文因为要引荐小五爷,带他们直接去了第一节车厢,面见外交总长。他们进去时,周礼巡也在,还有总长的比利时妻子。“这位便是傅太太了?”总长笑着和傅侗文握手后,望向沈奚。“您好。”沈奚颔首。“来,我们坐下说。”总长招呼着,显然和傅侗文、周礼巡都很熟悉了。总长夫人亲自端茶来,递给每个人,随后笑吟吟地看向培德,询问她的国籍和名字。培德认真回答着,当总长夫人听完谭庆项的翻译后,立刻笑起来,她直接用德语对谭庆项说:“我来自比利时,正好会说德语,倒也不用你翻译了,”随即她又握着培德的手,亲切地说:“我也是叫培德,真是缘分。”谭庆项颇为惊讶,翻译成中文告诉在场的人。大家都因为这种巧合,笑了起来。“既然这样巧,你就陪她说说话。”外交总长对夫人说。“好,你们聊你们的正事,我们出去说。”夫人答应着,挽着培德的手,离开车厢。谭庆项不太放心培德的性子,怕她顶撞夫人,忙跟着走了。他们一走,总长招呼大家坐下说话。沈奚和小五爷坐在最角落,她面前是煤炉,背后有十数个木箱,装着重要的外交文件。“你幼年时,曾见过我,还记得吗?”外交总长问小五爷,“怕是忘了吧。”小五爷笑着,摇头:“不记得了。”外交总长看着这位有心入行外交的青年,心生感慨,微笑着说:“当年我入行时,许公为我讲了一件事,关于驻法国使馆的。那时还是清朝末年,我们法国使馆租的是民房,租约到期时房东来收房子,异常愤怒。为什么呢?因为使馆里从上到下都是烟鬼,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来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在法国丢了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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