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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我?你问我说了什么?”“嗯。”“我说,”谭庆项笑着说,“小姑娘,我不爱你。”和她想的几乎一致。沈奚和谭庆项交代了下午的结果。见陈蔺观的事,傅侗文不知道,谭庆项知道。从五月以来,他和沈奚一直在商量这件事,是留在法国,还是去英国。怕被傅侗文听到,他们在厨房里,轻声交谈。人年纪大了,爱回忆,谭庆项说着说着,就提到了那年在游轮上的事情:“那时也是山东,侗文还说,他实在不行了,绑了炸药在身上,和日本人同归于尽去。”沈奚在外头还能端着架子,面对谭庆项,架子全散了,心乱如麻。半晌,也只是轻声说:“我一想到,我们在横滨坐立不安,唯恐误了去美国的时间,唯恐让威尔逊怀疑我们合作的诚心……就觉得……”太可笑。这些话,她不能和傅侗文聊,只好在这里随便说说。“最后美国选了日本,可笑啊我们。”谭庆项接了话。突然,楼上有戏曲声传来,他们对视一眼。他午睡醒了。“我上去了,”她说,“你尽快联系你的那位教授,会议一闭幕,我们立刻启程。”“已经谈妥了。”谭庆项微笑着,安抚她。可两人都知道,错过了陈蔺观这里,是错过了什么……她拿了那包爆米花,寻声,来到书房。傅侗文仍披着同样的一件灰白长褂,深陷在黑如墨的天鹅绒沙发里,脚下是软皮拖鞋。壁炉里没火,光穿过玻璃和大半间书房,落在他脚旁,西裤腿上。他下半身沐浴在阳光里,五官在房间的晦暗中,合着眼,带着一丝微笑,手指在跟着曲子轻敲着。日光太短,够不到他的脸。沈奚深知,对巴黎一行的失败,她的唏嘘和伤心,远不及他的万分之一。他走维新的路,维新失败,他支持革命,袁世凯登基称帝,忙活半辈子,好似全在瞎折腾。到最后在山东这里还是一事无成,注定是要失望……而身边人,去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批又一批,黄泉路上已是老友无数。她站了许久,静看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傅侗文在欠身,调整坐姿时,睁眼,瞧见了她。他一笑:“我这个闲人,又在等着你回家陪我了。”“我走时你还说,难得我在巴黎见个朋友,”沈奚上前,半蹲在他面前,两手捧纸袋,“我欠了你许多年的爆米花。记得吗?”他接了纸袋,打开,捏起一颗丢到嘴里:“cderel”他们在纽约看得首映。傅侗文也给她喂了一颗,柔声道:“等三哥回国,要为央央开上一百家影院,像戏楼一样热闹。首映日就放cderel”青山依旧在(2)少年时,他常命人在后花园亭子里搭出一个又一个戏台,檐前全挂珠灯,纱罗绸缎作帘幕……客未至,灯是不许点的。客至,灯火齐明,那等风光,不可殚述。方才他因为想到了这件事,把窗帘掩上一半。他想等太阳落山,等她回家再揿亮灯。可惜沈奚归家太早。“你没回来前,戏听着也没滋味儿,”他轻声说,鼻尖从她前额滑下去,闻她身上的香气,这是胭脂水粉,中国女孩子才有的香气,“你一回来,就大不同了。”他亲吻她,品她唇齿间的咖啡香。“嗯,是牛奶咖啡,”他评价道,“我这些日子只能喝水,没什么意思。”傅侗文偏头,一笑,恍若是迷了路,在等她点灯伺候的三少爷。沈奚和他对视。她怕失去他,比任何人都怕,除了他,这世上她再没有亲人了。在她身上,戏里的桥段轮番上演,忠良遭遇陷害,好人偏要早死。她不想,最后还要经历情人分离。山河无恙,只会是个美好寄愿,她看不到路在何方。难道百年永偕……也做不到吗?沈奚刚和陈蔺观碰了面,低落情绪尚在,怕自己的失常影响他这个病人的心情。她避开傅侗文的脸,看到矮几上摊开的报纸:“别再看报纸了,对你病情没什么好处。”“好,”他听话地把报纸合上,“你说不看,便不看。”“要真能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也不至到今日。他告饶说:“你和朋友喝咖啡,我在公寓里苦等。这刚一露面,就不要再教训三哥了。”沈奚埋怨地看他,把报纸拿走。“去让庆项准备吧,”傅侗文靠回沙发椅背,“总长和夫人天黑到,要留下吃晚饭。”“你和谭先生说过了吗?”“不敢说,最近你和他都是脾气大得很。”他自嘲。还不是因为你……沈奚不想揭穿他的“委屈”,抱着一摞报纸,向外走。“不止两个人来,至少四五人。还有,夫人喜欢熏香肠和生牡蛎。”他补充说。“不吃中餐吗?”她回头问,“我以为他们许久没回国,会想要吃。”“夫人为哄大家开心,在领事馆一直做中餐,”他回道,“今晚给他们换换口味。”他们到法国后,雇了一个法国女人帮收拾屋子,偶尔也会做西餐。今日正好派上用场。天黑后,客人准时登门。除了总长和夫人以外,全是和傅侗文有交情的驻外公使。沈奚在一月欢迎宴见过他们,那天饭桌上,人人面露喜色,今日都好似老了几岁,仍是礼貌绅士地带来了礼物,和主人客套叙旧,但眼睛背后再无笑意。晚饭安排了三小时,不到半小时,除了总长和夫人,余下人都告辞而归。餐桌上,新鲜的牡蛎在烛光里,浮着水光。没人有胃口吃它们。“我去了数份电报给国内,却没回电。”总长说。大国之间达成一致,要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给日本人。中国没资格讨论,也没资格反对。代表团第一时间就把会议结果告知国内政府。可签合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北洋政府始终是一副推诿的姿态,不做任何决定。于是,代表团成了众矢之的,被孤立在巴黎。他们怀揣着一雪前耻的目的,在旅途中历经磨难,到巴黎后艰难斡旋,谈判至今……却在最后被抛弃了,成为了一枚弃子。若在那份不平等的合约上签字,就是代表团的责任,愧对国民;若是不签,也是代表团的责任,得罪与会大国。“这字,不能再签了……不能再签了。”总长长叹。傅侗文不是外交部的人,他只是一个商人,无权评论。他用银叉子拨弄着白餐盘里的半块面包。沈奚装着没留神听的样子。烛光下,她看到夫人搁在餐桌边沿的手泛着青,血管突兀,十分苍老。在此时,她才意识到夫人已是六十五岁的高龄,却还在跟着她的丈夫四处奔走……窗外,渐起吵闹声。沈奚放下盛水的玻璃瓶:“我去看看。”她走到客厅里,谭庆项也在。“是留法学生,有上百人,”谭庆项快速地说,“他们不是一直在驻法领事馆前抗议吗?怎么找到这儿的?”“总长的车在草坪外,要找也很容易。”沈奚说。“我先出去看看,你去给领事馆打个电话,让人来接一下?”谭庆项话音未落,傅侗文和总长、夫人先后从饭厅出来。“这些天,他们都在领事馆外,我和他们里边有些人也算打过交道了,”总长苦笑,“让我先出去说一说。”傅侗文想阻拦,被夫人摇头制止。他们只好跟随着,一同到花园里。公寓外的花园是半开放式的,草坪连着马路,路灯下,沈奚看出去,全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她因为傅侗文昔日在上海被袭的事,对学生活动一直心中有惧。但好在,这群大学生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派了一位女学生和总长短暂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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