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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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三公子亲自道谢,送烟,有这屋里十几双眼睛看着,作见证,算是赢回了面子。黄老板稳稳接了,呼哧呼哧地吸着,在升腾的白烟里,一挥手:“送三爷下楼。”傅侗文拉起沈奚的手,迈出门槛。候在门外的青年人恭敬道:“三爷,我们没寻到六小姐的尸骨,但小姐有个贴身丫鬟还活着,已经让人送去霞飞路了,您请慢走。”浮生四重恩(3)两扇门闭合。楼下傅侗文的人早等得焦急,看他们平安无事,马上簇拥着两人下楼。傅侗文把西装外衣丢给自己人,在楼梯转角处,重新挽衬衫的袖口。他弄妥左手臂的,沈奚替他挽右手。她心疼他被折煞了傲气,悄悄地弄着,不吭声。“方才委屈了你。”反倒是他先说了这句。这算什么。“我过去在大烟馆烧的烟有上万杆了,要真说委屈,那才委屈。你说我找谁算账去?”傅侗文幽深的一双眼锁着她。“算我的。”他说。他紧跟着说:“你过去受的委屈,都算在三哥头上。”沈奚只当他说昏话:“和你又没关系。”她望楼上。从这个角度看二楼,还能瞧见那间包房外有人在走动,想到方才对方的咄咄逼人,她心里就不踏实,于是拉他的手说:“先走吧,这里呆着不舒服。”“怎么?”傅侗文笑微微的,没有半分吃了亏的颓败,“怕他们出来,再让三哥吃亏?”还用问吗?她挽住他的手臂,将他带下楼。两个旦角下了妆,穿着松垮的长褂子,一路沿着茶座在走,笑吟吟地和熟客们点头寒暄,在老客们和戏迷们的簇拥下,向外走着,从沈奚身边过去时,见着傅侗文脚步略微一顿:“三爷,有些日子没来了。”傅侗文随便应了:“我来了,也不见你们,是名角了,三爷也难见啊。”“这话说的,”年长的说,“昔日在广和楼,没三爷捧场子,怎么捧得出我们兄弟两个?”他们是被请来上海唱戏的,最后还是要回百顺胡同,广和楼、广德楼才是他们的大本营。对傅侗文的态度,自然要恭敬的多。一个女戏子戴着个男士的花呢瓜皮帽,大长辫子留在脑后头,和两个姨太太谈笑风生地要上楼。她瞧见同行站定,不免多看这里两眼,一望见傅侗文的脸,即刻转向,特特来见礼:“三爷。”诸位跟着的公子们没见过几个名角齐齐追捧过一位爷,都在一旁打量傅侗文和沈奚。虽然戏子的身份低,可名角能攀附的都是社会上的真名流,不管是军阀还是青帮,或是王孙贵胄,大小宴席都要邀请他们唱戏,当红的那些个说句话、办件事都比寻常富家公子还要容易。所以他们能追捧的人,必不会是寻常人。前头的几人在寒暄,后头的看客在揣度傅侗文的身份,猜想这位“三爷”是何方神圣。傅侗文对旁人的目光不甚在意,和三位先生聊了会,便嘱人去,让轿车司机到偏门候着。“三爷这是要走?”年轻的男戏子挽留说,“数月未见您了,不如我做东,请您和这位小姐去吃个酒?”傅侗文道:“看到三爷带着一位小姐了,还会出去吃酒吗?”两男一女,三双眼睛交错互望着,心下了然。女戏子先笑道:“三爷这是佳人有约了,我们也不敢留,”她抱拳道,“您慢走。”“三爷您慢走。”男戏子也微笑着,欠身行礼。灯影和人间烟火在身后,月色在眼前。他熟门熟路地带沈奚走僻静小路,躲开人潮。石路边沿有青苔,他怕她脚下打滑,握着她的手臂,引她摸黑走着。四下里静悄悄,她不觉说话也悄然。“你怎么还认得这种小路。”见到偏门外的马路灯光了,她才问。他解释:“后头的路上,许多的书寓。那些姑娘被叫出局,时常要来徐园,于是悄悄在园子里摸索出这条路。”“哦……”她牙根泛酸。“是前两个月,前头闹事,有人带我走过的,”傅侗文耳语,“男的。”“哦。”她高兴了。到偏门外。马路两面是林立的店铺,大西洋菜社、印度饭店、大中华饭店、咖啡馆、当铺、洗衣作坊……玻璃窗内漆黑,偶尔有灯光透出来,也是看店的人在盘账。深更半夜,唯有烟馆门庭若市。三辆轿车驶入,躲避路上的行人和午夜的小摊贩,停在两人身旁。他们上车,向南走,直奔着霞飞路去。傅侗文虽没说,但沈奚知道他归心似箭。回到里弄,仅剩零星几户点着灯,沈奚借着人家玻璃透出的光,和傅侗文摸黑到了公寓门外。“一起进来吧,”傅侗文对身后的男人们说,“都进来喝口汤。”身后的男人们意外,好似没懂傅侗文的意思。大家都清楚这里是傅侗文和沈小姐的家,三爷把这里当私密的地方,是不许外人进的。他们这些人也是租住附近的房子,轮流守着外头,从未越界半步。“今日特殊,都进来,喝口家里的汤。”他道。大伙全进了公寓,六小姐红肿着眼睛,身上还是丫鬟的白布衫子和大角裤,攥着下午沈奚给她的那块手帕,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等她。见他们一伙人进门,先是瑟缩着,往后退开半步,当看清傅侗文的脸,才明白不是来追回自己的人。她哽咽着,眼泪刷刷地掉:“……三哥。”“哭什么?”傅侗文笑着,走入客厅,反手将红木门锁上了。没一会,屋里就隐隐传出了呜咽哭声。沈奚猜傅侗文是怕六妹情绪不稳,在下人们面前失了身份,才着急把门关上。她怕外头过于安静,突显屋里的哭声,于是拍了拍厨房的门。“三哥说你煮了汤?在哪?”她问谭庆项。“不止是汤,还起锅了两屉灌汤包,鸡汤也一直在火上煨着呢,”谭庆项道,“他中午出去,说是今天要办事,一定会回来的晚,让我准备好宵夜等你们。”两人有意引导气氛,厨房里外都热闹了。培德用生疏的中文招呼大伙坐下,把一屉灌汤包搁在桌上,活脱脱一个小饭馆老板娘的模样,在招呼客人们就餐。下人们都跟着傅侗文多年,识相得很,囫囵吃个半饱,汤匆忙灌到肚子里,出去继续守夜。家里的碗筷不多,谭庆项烧了开水,把用过的碗筷都重新洗烫了一遍。培德帮他打下手,洗出干净的几副,重新摆在餐桌上。此时,傅侗文也把客厅门开了,对身后的六妹说:“来,尝尝庆项的手艺,品一品。”“品什么品,能有口吃的不错了。”谭庆项没好气。傅侗文长叹:“你是听不出好坏话,在夸你呢。”谭庆项“呵”了声:“不必了,被你夸没好下场的。”两个老男人互相顶撞惯了,也是个乐子。他懒得接谭庆项的话,看楼上:“万安?”“爷,我知道,不用您叫。”万安狗腿地抱着一瓶洋酒和几个杯子跑下来,杯子一人一个,谁都少不了。开酒,倒酒,一气呵成,多年养成的眼力见。傅侗文把沈奚拉到身边坐下,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她:“陪三哥喝一杯。”他是得意的,人生得意须尽欢。片刻欢愉,他都能品咂的有滋有味,更何况是五弟得救,六妹归家这种大喜事。沈奚“嗯”了声,托着下巴回望他。经过傅侗文在屋里的安慰和劝导,六小姐傅清和已经平复了心情,只是经过一场大变动,难免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傅侗文让万安伺候她先去睡,在厨房里喝了会儿酒,上楼去,借着酒劲,拉着沈奚坐在窗边说话。他敞着衬衫领口,倚着窗沿,一会说霞飞路上的车吵人,一会又说屋檐下筑了个燕子窝,想叫万安来掏掏看,有没有什么鸟蛋……沈奚哭笑不得,守着他这位喝醉的三少爷,来回跑了几趟洗手间,绞了一块热手巾给他擦汗。不是说喜酒不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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