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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偏了头向老娘脸上望着。童老娘笑道:“你看我作什么?我要是发了摆子,我还不会躺下吗?”童老五笑道:“若是知你老人家身体这样康健,我就在秀姐娘那里多坐一会子,她一个孤孤零零的住在那大屋后面,真是显着凄凉得很。”童老娘道。“我也就是这样说,若不是为她那样孤单,我为什么天天跑了去和她作伴,不过这样做,总不是办法。依著我还是把这台戏的主角,快快弄下乡来吧,有了这个人在这里,母女有个伴,哪怕终年关在那披屋里,她们也不嫌闷了。”童老五听了他母亲的话,靠着墙壁坐在板凳头上,两手环抱在胸前,半低了头,垂着眼皮,只管看了地面。童老娘道:“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既然和人家帮了一半的忙了,你就索性帮忙到底。”老五依然眼望了地面,并不抬头看他母亲,只略微将头摇了几摇,也没有作声。童老娘道:“什么意思?你觉得有些为难吗?”
童老五又沉思了约莫有三四分钟,才抬起头来,因道:“我所觉得困难,不是……”说着,将上牙咬住了下嘴唇皮,摇了摇头道:“我所认为难办的,就是……”童老娘道:“怎么着,你是十八岁的姑娘,谈到出嫁有些不好意思吗?”童老五道:“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人心隔肚皮。我们这样做,尽管说是侠义心肠,可是那不知道的人看起来,必以为我们存着什么坏心事,想占人家便宜。”童老娘道:“鬼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道是事久见人心,她秀姐是三岁两岁的孩子,拿一块糖就可以骟得走的吗?况且这件事,现在也没有外人得知,无非是你几个要好朋友,抬举你出来为首作这件事。老实说,他们就怕你避嫌疑,不肯要秀姐,他们还会笑你吗?这件事不办就算了,要办还是早办,还免得迟了会出什么乱子。”童老五点头道。“是真说不假,是假说不真。我是要冒点嫌疑,去办一办这件事。阴天无事,洪麻皮茶棚子里,也不会有生意,我就马上去和他商量商量吧。”童老娘道:“不作就不作,一作起来,你马上就要动手。”童老五已站起身来伸手去取门外靠着的斗笠。听到母亲这话,他缩回手又坐了下来。老五的手环抱了在胸前,靠着门框站定,昂头看了天上的细雨。见那雨细得成了烟子,一团团地在空中飞舞。他只是望了出神,并不回头一下。童老娘笑道:“我晓得你也是这种毛头星,心里头有事就搁不下来。你要找洪伙计,你立刻就去找吧。不要把你闷出病来。”老五笑道:“本来就是这样,在家里也是无事。”说着,还是提着斗笠向头上一盖,立刻就走了。到了洪麻皮茶棚子里时,见他藏在里面小屋子,将被盖了头,横躺在床上睡觉。于是把他拉了起来,因道:“晚上又不熬个三更半夜,为什么日里要睡午觉?”洪麻皮道:“两手捧着,就坐在这棚子虽看斜风细雨,那也无聊得很吧?”老五笑道:“我也正因为这斜风细雨天没有事做,想来和你约一约,一路到城里去,在城里头,茶馆里坐坐,酒馆里坐坐,这日子就容易混过去。”洪麻皮笑道:“哟!你倒想得出主意?你预备带上多少钱到城里去摆阔?”老五道:“你好没有记性呀!我们到现在为止,和人家办的一件事情还没有了结,你知道不知道?”洪麻皮笑道:“原来你提的是这件事。但是这样阴雨天,我们跑进城去,又能作些什么事?”
老五笑道:“这不是三伏天晒皮袍子,要趁什么大晴天?怎见得阴天到城市里去,就不能作什么事。”洪麻皮就垂着头想了一想,突然两手一拍,跳了起来道。“我算是想明白了。今天是什么时候,我们进城还来得及吗?”老五道:“假使我们立刻动身,还来得及呢。但是我们要去的话,身上总要带几文钱。我老娘身体是刚刚好,我也应当把家里的事安排安排。”洪麻皮道:“好!我们明天起早走,风雨无阻。”童老五伸手擦擦头皮道:“说到这里,我倒有一件事想要求你一下了。最好,你在明天早上,到我家里去邀约我一下子。这样,我老娘就不嫌我去得太要紧了。”洪麻皮将手指了脸上道:“据你这样说,倒是我这个麻子把事情看得太要紧了。”童老五将脸板着,一甩手道:“麻皮,连你这样相知的朋友,都说出这种话来,那我还有什么希望!”说着,扭身就走了。这洪麻皮是个茶馆子里跑堂的角儿,他到底多见识了一些事。他知道童老五是这么一个性格,倒不急于去和他解说什么。到了次日早上,还是下着斜线雨,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响。洪麻皮光着赤脚,打了个油布包袱,在肩上背着。头上盖了斗笠,大大的帽檐子,罩了全身,便向童家来。童老娘就迎着笑道:“洪伙计这一身打扮,不用说是打算进城的了。我这位宝贝儿子,正是坐立不安。你来得很好,就带了他走吧。”童老五手托了一管旱烟袋,蹲在地面上,左手托烟袋头,右手捏了半截粗纸煤,不断地燃了烟吸着。洪麻皮上前一把将他扯起,因笑道:“男子汉头上三把火,要救人就救个痛快,大风大雨,拦得住我们吗?我们要学孙悟空西天去取经,火焰山,我们也要踏了过去。”童老五经他一扯,笑道,“好!男子汉头上三把火,我们立刻就走。”于是他仿着洪麻皮的装束,也光脚戴斗笠背了油布包袱一路走去。在风雨泥泞中,走了三十多里路。到了城里,已是半下午。老五向洪麻皮商量着,这一身打扮,又是两腿泥点,人家一望而知是本日由乡下来的。这个样子,在何德厚面前现上一下,倒不用着说什么,就是一个障眼法,那何醉鬼会有什么神机妙算?他看见我们两人,今日才到城里来,前几天的事情,自不会疑心到我们身上来了。两人把这事商量好了,却又发生了新的困难,就是何德厚已不是从前的菜贩子,他终日里找地方花钱,却不愿原来的熟人有一个看见他,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以到他面前去现一现呢?两人商量了很久,却没有得着妥当法子。老五走得既快,性子又急,他向洪麻皮笑道:“管他这些累赘。我们就到他家门口溜上一趟。我们何必避嫌疑,说是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洪麻皮犹疑着倒没有确实地回答。老五提起两条腿,只管向前,便直趋着向何德厚的门口。洪麻皮是个光棍,又和何德厚没什么交涉,他更不在乎。偏是一直走到何家门口,也没得着碰到何德厚的机会,两人挨门走过,老五只管扭转头望着。他道:“喂!麻哥,我看这醉鬼是个搁不稳的东西,今日这样的阴雨天,也不见得他就会藏在家里。我们索性冲到他家里看看,你说好不好?正正堂堂地走了去,我想他也疑心不到我们什么。”洪麻皮道。“照你这样说,你就硬去找他,他又髓说什么?”老五道:“好!我们就去。”说着,他扭转身直奔何家。那洪麻皮赶快地跟着后面,低声道:“若是遇见了他,你可要说是来看……”一育未了,路边有人叫住道:“呔!老五,好久不见,哪里去?”说这话的,正是何德厚。他敞着青湖绉短夹袄的胸襟,他嘴角里衔了一支纸烟,手上提了一瓶酒,一串荷叶包。老五道:“我们正要来看姑妈。忘了你们府上门牌号数了,一时还没有找着。”何德厚向他看看,又向洪麻皮看看,因道:“位是一路进城的?”洪麻皮道。“在乡下混不过去了,又想进城来找点手艺买卖做。我们到了这附近,就弯了一点路,看看何老板。”何德厚一摇头笑道:“麻哥,你到底年纪大两岁,会说两句客气话。你们会来看我?好吧,来了就到我家里去坐坐,管你们是不是看我。”说着,他在前面走。老五回过头来,向洪麻皮看看,洪麻皮却正着脸色,不带一点笑容。一路到了何家,老五站在滴水檐前,放下斗笠,人还不曾走到廊子里,却笑嘻嘻地昂了头,叫一声“姑妈”。洪麻皮心里想着,你不要看这小子毛手毛脚,做起来,倒还真有三分像。正这样揣测了,何德厚也回身迎了出来,咦了一声道:“你们这是故意装糊涂,拿我开玩笑吧?现在我可没有喝酒。”这句话倒有些针锋相对,教童洪两人,都不好答什么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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